从厨房里端出一盆酱黑色的半汤水,沈和一边走一边插嘴:“文若说他才没有拐人!会拐人的都是老拐子,就像缺爷爷你这样。”
见小家伙端着汤盆走得吃力,朱裔将自己带来的包子和豆浆放在桌上,然后从小鬼的手上接过汤盆。凑近了一看才知道,这盆黑乎乎的东西,竟然也是豆浆。
没错,是豆浆。只是里面飘着紫菜丝、虾米、还有几片火腿肠,并且更要命的是,至少加了半瓶酱油。
朱裔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哇靠!有我这么善良的老拐子吗?”一边骂骂咧咧,老头儿一瘸一拐地从厨房里走出来。
直到这个时候,朱裔才看出来对方腿脚不便利。原本打算走的他,在见到这一幕的时候,内心不禁发出了“还真正是老弱病残”的感叹。沉默了两秒,他无声地叹出一口气来,在将汤盆端上桌之后,伸手摸上沈和的脑袋,“去喊你爸起来。”
沈和特鄙夷地斜来一眼,“谁是我爸啊?”
“……”朱裔挑了挑眉。越是接近这家人,就越觉得迷惑。但是作为一个普通朋友,他们之间的交情,使得他没有这个立场去问沈和,就像他从不曾去问沈文若。
眼见小家伙已经坐在桌边,小手麻利地扯开包装袋,抓起一个包子丢进嘴里。朱裔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最终,他忍无可忍地走到卧室门前,敲了敲。
门里传来一声低低浅浅的呜声,再然后就没了动静。朱裔尝试着唤了一声“沈文若”,可依然只有沉默作为回应。
这时候老头子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在伸手拧开没上锁的门的同时,抬起正常的那条右腿,一脚踹了出去——
“沈文若!老子跑来给你做早饭,你敢不吃?”
门“砰”地砸在墙上,又在反作用力之下向后移动了十几厘米。骤然的巨响让沈文若下意识地撑起上半身……
然后,“撑”这个动词就让他跌回床上,举着两只爪子“咝咝”地直抽气。
看不下去的朱裔走进屋里,替他掀开了被子,顺手将人扶了起来。四散在枕巾上的长发、宽大的白色T恤、疼得发白的脸色,让此时此刻的沈文若看上去就像被吵醒的吸血鬼,在窗口映进的阳光中,带着仿佛快要被阳光肢解的惨痛表情,“老聂,你到底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添乱的?”
老爷子“哇靠”一声,“要不是笨飞仔半夜三更打电话托我,我哪有那个美国工夫抛下老陆的牌局,一大早来管你?”
说着,老爷子又抛下一句恶狠狠的“给我过来吃饭”,然后潇洒地一转身,拖着坏腿走向餐桌。
沈文若望着他的背影嘀嘀咕咕,嘀咕完了偏头看朱裔,“你怎么来了?”
“……”朱裔皱起眉头,开始分析这句话是单纯的疑问,还是包含了“多事”的潜台词。半秒之后,他选择忽略这个问题,“起来。要迟到了。”
沈文若低低地喊了一声“天哪”,“喂,我早就放假了——就算不放假,你以为我会这种样子去上课?朱裔,你用不用这么有职业道德啊?”
这才意识到教师的假期比普通得上班族多得多,朱裔在心中给自己确定了那个“多事”的答案,起身走出卧室。而已然睡不成的沈文若,一边嘀咕着,一边跟着他的步子,走到客厅的饭桌前,坐下。
老头儿把一大碗加了料的黑豆浆端到沈文若的面前,一个字:“喝!”
“哎呀呀……”懂得这么笑,表示沈文若已经完全清醒了。他瞥了一眼沈和,在确认小家伙吃得很欢没有任何不良反应之后,才“呼呼”笑道:“老聂亲手特制的咸豆浆,我自然是要尝尝的了。”
说着,他低下头去够碗——不能怪这个动作太有损形象,毕竟“端”这个动词是要靠手来完成的——然而嘴还没碰到碗边,额前一缕睡得乱蓬蓬的长发,就先尝到了滋味。
再度看不下去的朱裔,伸手将沈文若的长发一起撩到了背后,抓在左手手心里,一边对小鬼说了一句“皮筋”。小家伙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哒哒哒”地跑到卧室,翻了一根皮筋出来,再跑回来递进朱裔空闲的右手里。
三下两下绑好,朱裔面无表情地丢下长发。沈文若眯起眼,“呼呼”地笑了一声,刚低下头想继续去喝豆浆,没想到突然头皮一疼——朱裔拽住了他刚刚扎起的小辫子。
沈文若偏头望他。只见朱裔将那碗黑豆浆推至一边,然后丢过来一包袋装乳白色的甜豆浆,“喝这个,微波炉热过了。”
老头儿跳起来咋呼:“喂!臭小子,你这是干什么?质疑我的手艺吗?”
朱裔瞥了老头一眼,淡淡陈述事实:“酱油吃太多,容易留疤。”
“哇靠!”老头儿破口大骂,“疤那是男人的勋章!连个疤都不敢留,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
面对老头慷慨激昂的激愤表情,朱裔以不变应万变,往豆浆包装袋里插了一根吸管。沈文若无视老头杀人的目光,低头咬上吸管。
老头儿气愤难平,“靠”了一句,拖着腿就往门外走。就在这时候,门口传来一阵钥匙响的声音,紧接着,门从外面被打开了。
“笨飞仔,你来得正好!”老头儿一巴掌重重地拍上来人的肩膀,“人我不管了!老陆等着我搓麻!”
闷闷的一句“哦”之后,就听门被摔得一响。小沈和跳下椅子奔过去,“飞叔叔!”
进来的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小伙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在见到屋中有个陌生人之后,小伙子明显愣了愣。
朱裔记得那个在沈文若的手机里以心号作为标识的“飞仔”,考虑到朋友的朋友也算是朋友,于是他冲对方点点头,算是招呼了。
沈文若汲着吸管,冲那人挥了挥馒头似的手,“呦,飞仔!”
青年本就皱着的眉头,此时皱得更深了。半晌没吭声的他,默默打量了一遍沈文若异常灿烂的笑脸,最后闷闷憋出一句:“我回去了。”
“哎呀呀,急什么?”沈文若“啧啧”两句,“你们连队纪律再严,也不该连个半天假都不给放啊——知道的明白你是在当兵,不知道的以为你在坐牢呢!”
聂飞眉间两个坑跟给人按下去似的,“你骗人。”
“呼呼,”沈文若笑得异常流氓,“这边为人向来诚信。虽然没给撞上,但我的确是‘遭遇车祸’没错啊!”
见沈文若和那人聊天,明白“前客让后客”这个道理的朱裔,起身看了一下手表,“我走了。”
不顾沈文若在身后感慨什么“薄凉的坏朋友”,朱裔径直走到玄关换好鞋,出门下楼。然后没走几步,就听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一看,是刚才那个“飞仔”。
聂飞也沉默着冲他点了点头。朱裔并没有问为什么他没有多陪沈文若一会儿,毕竟这是人家的私事。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楼,刚出楼栋大门,就见小区的保安站在车边,正等待着车主。
就在朱裔与保安结算停车费的时候,忽然听楼上一声喊:“朱裔。”
朱裔抬起头,就见一大一小趴在窗户边上。沈文若眯着眼,长发在阳光之下反射出耀眼的光亮。而小的那只扬起手,“刷”地扔了什么东西下来。
朱裔下意识地接住,张开手心。
车库的钥匙。
边上一直沉默着的聂飞,忽然皱着眉头开口问他:“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朱裔回忆了一下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半年多。”
“哦。”聂飞点了点头,没言语了。
但这个回答让朱裔自己都觉得有些别扭,在默默地计算了一下时间跨度与具体数字之后,他不得不诚实地做出解释说明:“见面大约总共十五个小时左右。”
聂飞皱着眉头瞪他,一副遇见怪物的眼神。在沉默了好半晌之后,他才又闷闷地说了一个字:“……哦。”
一上午的时间就浪费在不知所云的碰头会上,朱裔不耐地用手中的钢笔轻轻击打着黑色皮质封面的硬面抄,然而圆桌那一头的人却始终没有住口的意思,只是吐沫横飞地向老总汇报所谓的“光辉业绩”。
朱裔不由得皱起了眉。最近的经济形势本就不乐观,再加上国家政府对房地产的干预,房价将在一个时期内维持下跌的态势——这是明眼人都明白的事情。在这种时候该考虑的是怎么样在成本允许的情况下,通过合理降价让步,让消费者放心购房,也令公司回笼资金进行年终清算吧。可是台上的苏北项目主管,却只是天花乱坠地描述什么“苏北经济发展速度日益提高”——这句话没错,可这种地区经济的长远发展问题,却不能给眼下需要解决的年终结算,带来任何的益处。
对于这种高调,朱裔越来越听不下去。就在这时,西装口袋里的手机剧烈地震动起来。朱裔掏出手机,没有任何姓名显示的数字,却让他有一种微妙的熟悉感。立刻联想到昨天下午的电话,朱裔对边上的同事微微点了个头作为示意,随即轻声走出了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