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他以一个最接近的距离,身体力行感受了一回什么叫演技。
在众多目光的关注之下,姬越泽完全变成剧中那个偏激又尖锐的少年,激烈地反对父亲搞婚外情,还口不择言骂出脏话,结果被自己父亲狠狠甩了一巴掌。他慢慢偏过头来,用一个略带倾斜的角度居高临下俯视镜头,以叛逆的眼神隐藏内心的伤痛,但他的手并没有去捂住被打肿的脸,而是微微颤抖着垂在身侧。
他的眼睛红通通的,泪水将落而未落,难以分辨到底愤怒还是伤心,最后他的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嘴角却带着奇怪的弧度,稍稍向下撇着,仿佛正在无声的哭泣。
整场戏除了最开头暴烈的骂句,他后面都没有台词,所有观摩的人也没出声,被他入木三分的演绎吸引住。
导演那张严肃的脸上终于出现第一个笑容,这场戏一次过了。
直到导演把他叫到身边,跟他一起看回放,他还晕乎乎地不知今夕何夕。自己的身体演出了刚才那种好戏,他整个过程都像被魔障了似的,身在其中却又相隔甚远。随着导演叫停,他本人的意识才重新拿回控制权,看到回放里那个好像是他又绝不是他的专业演员,他深深感到无地自容。
只有这样深入而接近的体验,才让他知道自己简直连门边都没摸到。姬越泽就是老张嘴里老天爷赏饭吃的天才,稍稍用心就能演得活灵活现,而他占用了人家的身体,却只会拙劣的表面演绎,难怪被导演和其他演员都说得一无是处,因为他本身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灵气。
就像他昨天自己想到过的那般可怕——他如果有那么一丁点天分,怎么会这么多年来都抓不住机会?他一直以来认为自己怀才不遇,其实只是不敢承认实力太次。他怕自己丧失斗志,才挣扎着不肯低头,直到今天亲身体会到姬越泽那种天赐的才能,才彻底认清自己的平庸。
他在心里不断祈求姬越泽赶紧回来,他已经没脸再待在这一具被上帝宠爱的身体里,可对方的意识只演完那场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下一场戏怎么办?他在沮丧和焦急中汗流浃背,脸色也十分难看。
赵导看到他似乎不太舒服的样子,因为刚才变好的心情对他和颜悦色,“怎么?入戏太深了吧?一时半会走不出来?快去休息休息,吃完午饭再拍后面的戏。今天趁着你状态好,我们多拍几场,你中午多吃点保持体力!”
随着赵导破天荒的和善态度,剧组其他人员也对他客气起来,就连先前对他特别刻薄的男一号,都用一种看对手的眼神盯住他做出个挑衅的表情,还用口型吐出几个字,“走着瞧!”
这些压力大到他承受不起,真觉得胸口一阵翻涌,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跑进厕所,随后“哇”地一声吐了。
他吐完之后,感觉舒服了一些,抬起头就看到谢均关心的眼神。对方看到他脸色很差的跑进厕所,立刻跟着过来。
他很想把真实内情说给最好的朋友听,但实在不能说,只好苦笑着解释,“我真没出息,压力一大就顶不住了。”
谢均一点也没取笑他,只说着安慰的话,“你刚才演得那么好,没问题的。”
“我也希望啊,可我……”他斟酌着把自己的烦恼换个可以理解的方式,“我状态不稳定,有时候很来感觉,有时候就找不到北。唉,你也看到我昨天的表现了。”
“这也没什么,人人都有状态不好的时候,我相信你只要演出过那么好的状态,就可以演出第二次。”
谢均的安慰让他心情好多了,心里又燃起不灭的斗志,“嗯,我努力!”
在试过数次召唤姬越泽的意识无果后,他只能对走捷径死心,吃饭的时候胃口也差,不断回想着上午那场戏时身体和情感的变化。
亲身体验过一次,和站在一边旁观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他还可以回忆起当时胸口剧痛却硬要在脸上笑出来,以及颤抖着双手眼眶发热的感觉。
那是被深深伤害的感觉,他在姬越泽的记忆中里曾经体验过很多次。
☆、第 31 章
他自己的经历不多,但也有过少数几次,比如父母把他赶出家门时,前女友告诉他已经要跟别人结婚时,还有在陌生的身体里醒来,发现自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特别是看到自己的尸体时。
他向来很想得开,但并不代表他不会伤心,他在真正伤心的时候也并不会痛快地嚎哭,那种夸张虚浮的方式只是他演戏时陈词滥调的老套路。
真正的伤心是连哭都不能痛快的,他之所以不敢那么生活化的真实演出,一是因为他从前的龙套角色根本不需要,二是因为不愿意去触碰自己脆弱柔软的那一面。他自认为是个大男人,即使当着镜头也牢牢记得这一点,总觉得太过细腻的表演会显得自己娘兮兮、软绵绵,会让观众觉得太过肉麻。
他确实业余,在镜头下心里时时存着杂念。压力就摆在眼前,他无法超越姬越泽的天才,只能靠硬邦邦的模仿,然后集中精力,尽量忘记那些脸谱化的表演方式,以释放出内心最软最痛的那一面作为代价。
草草解决午饭之后,他又去找了那位老张,恳切的请求对方跟他对一会戏。
老张心肠就是好,挑了个僻静点的地方不遗余力的帮忙,对方在戏里演他大伯,接下来要拍的正是他们俩的对手戏。剧情是他被父亲甩完巴掌后,脸上挂着五指印被大伯看到,追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被别人欺负了。他连躲带忍,却还是在大伯面前流下了眼泪,扑进大伯怀里哽咽着哭诉,他的父母可能要离婚了。
这里要表现的是年轻人叛逆的外表之下,缺乏亲情关爱的寂寞,只要一点点关心,就能让他拔掉浑身的刺,像个孩子那样求助撒娇。
他把自己努力代入的,不是剧中那个人物,而是那个嘴毒心软的姬越泽,他念着台词时脑子里回想的,是姬越泽跟那个渣男程胜辉,单纯甜蜜地微笑着拍下合影的瞬间。
老张对他的表现还是有点失望,因为上午在镜头下的姬越泽实在太过出色,但也说比起昨天来那是好上不少,起码有点真情实感了,肢体语言也还符合这个人物的年纪,只是表情略显生硬。
两个人来回排练了好几次,他总算在老张的指导下学会怎么控制面部的微表情。老张告诉他说,作为一个演员,最好随身带个小镜子,空闲时没事对着镜子多练习一下面部表情,随时观察自己有何欠缺,这样更有助于演技的提高。
他听得一阵怅然,从前的姬越泽也正是随身带着一块镜子,他当初还以为对方只是为了自恋,原来还能有这么一个用途。
他点头称是,还想抓紧时间再练练,但剧务已经找过来,喊他们赶紧准备。
镜头灯光一起就位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把整个自己投入进去。在老张善意的带领下,他中规中矩完成了这场他们提前反复对过的戏。
导演叫停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非常微妙,但并没有发火,而是摆摆手把他叫了过去。
在导演的要求下,他把每台机位的回放都仔细看了遍,拿出虚心认错的良好态度,“对不起,赵导,我下午状态不好。”
赵导双眉皱起,盯着他看了半天,才若有所思地评价道:“你这个小家伙,有点奇怪,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状态这么不稳定的演员。往好里说,你这是可塑性强;往坏里说,你可能变成四不像。这还是同一个人物呢,你上午的表现精细老道,个人魅力很突出,到下午就像个没有什么表演经验的人一样,也不知道对着镜头耍点帅,这可是偶像剧啊小子。但是……我给你过关,就照着下午的这种方式演吧,虽然不够细腻,不过朴拙清新,更适合戏里的人物,一个没出过社会的学生。”
他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赵导这是真的让他过关了?而且还是让他就照着刚才那种方式去演?他被一阵狂喜惊呆了,怔怔地看着赵导说不出话来。
赵导看他那副呆样,又给他逗得笑了起来,“你还演啊?我说,你是不是故意在我面前炫技?还分两种演法来让我选,够狂的啊!不过我喜欢。来来,你小子给我好好解释一下,你也演过不少戏了,怎么还能找到那种零镜头经验的朴拙感?我看很多老演员都不行,真有你的啊。”
他哪里说得出什么道理,只挠着头憨厚地笑笑,“我就是……想忘记以前演的那些烂戏,当自己第一次演。”
“话都是这么说的,但身体有记忆嘛,老演员最难放下这个东西,套路化。”赵导拍着他的肩膀点头,“嗯,你能够把套路放下去,当自己完全是个新人,这样很难得。就是表现得很生涩,呵呵,你又入戏太深了。好吧,去休息几分钟,再接着来下一场。抓准这个感觉,不要丢了啊。”
他很乖地应了,安静地坐到一旁喝水,小刘也满脸震惊地跟他咬耳朵,“哎哟你吓死我了,我看导演那脸色很奇怪,还以为肯定要糟糕呢。”
他也后怕地吐了吐舌头,当真入戏太深,还没从那个年轻人的角色里走出来,“嗯,我比你更怕,赵导叫我过去,我还以为又要被赶出片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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