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苏二被这种当成祖宗供起来的感觉,感到了堵心。
四人落座。陆老太热情地招呼苏二,“苏先生,都是些家常小菜,你不要介意。”苏二优雅地端着饭碗,正想说些什么客气的话,陆老太却已经将热情转向了陈时榆,“来,榆树,尝尝陆奶奶做的菜,好久没吃了吧?今天得多吃点儿。”
陆讷见怪不怪,自从陆老太知道他跟陈时榆在S城碰上了后,每次跟陆老太打电话,她都要顺嘴念叨陈时榆几句,再顺便将陈时榆那对狼心狗肺的姑叔给批斗一回,最后总是以叹一口气,说一声,“时榆这孩子不容易”作结束。
说着说着,陆老太又开始念叨开了,“你说说你这孩子吧,怎么就这么犟呢,说走就走了,要是你奶奶还在,一颗心还不得碎了……”陆讷有时候十分招架不住陆老太,因为有时候,她特别煽情,看个电视连续剧,要这电视剧最后不幸以悲剧结尾,她能几天精神恍惚,坐后门儿摘菜的人,摘着摘着就给掉下眼泪来,自个儿跟自个儿伤心,而且一旦开始就特别投入,压根不管周围的环境。
陆讷正想说点儿什么,把陆老太那多愁善感的情绪给转移转移,忽然感觉到桌下伸过来一只脚——陆讷一开始还以为是不小心给碰着了,等到他感觉到对方的鞋尖有意无意地蹭着他的小腿,缓缓地蔓延上来……
陆讷瞬间瞪大眼睛,仿佛一条水蛇从脊背往上溜,冰凉的惊悚,瞧着桌上草木皆兵——陆老太?哈哈,算了。陈时榆?被陆老太给勾起了伤心事儿,正红着眼圈不说话呢。就只剩苏二了,端着饭碗,腰板儿挺直,其姿态之优雅高贵让人以为他正身处五星级酒店的高级西餐厅,然而陆讷瞧着他那张云淡风轻的脸怎么都觉得上面写了“无耻”这俩字。
陆讷迅速地踢了苏二一脚,瞪着眼睛,说:“我就是奇了怪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心境,才能养成某些人如此厚颜无耻的风格?”
陆老太和陈时榆忽然听见陆讷这有些阴阳怪气莫名其妙的一句话,都抬起头来,感慨悲伤先收拾收拾,诧异地看着陆讷。陆老太瞟他一眼,“没睡醒呢,说啥呢?”
苏二非常淡然的一笑,说:“没事儿,我就爱听陆讷说话,总觉得他有些话里吧,平淡中透着哲理,稀罕!”他面上衣冠楚楚,桌子底下一只安分的脚又给勾了上来。
陆讷的脸迅速给阴了下去,一脚踹过去,结果用力过猛了,踹到了陈时榆那儿。陈时榆神情古怪地瞧了眼陆讷,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了下,没吭声。
陆老太豪气地挥挥手,“苏先生你说得太客气啦,来来,吃菜吃菜,我们家陆讷打小儿就毛手毛脚的,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话刚说完,就听见啪一声,陆讷因为太专注跟苏二桌底下的较劲儿,把筷子给碰掉了。下一秒,陆讷的后脑勺就狠狠地挨了陆老太一巴掌,骂道:“多大的人了,吃个饭还掉筷子!”
陆讷疼得哀嚎了一声,抬眼就看见笑得和蔼可亲的苏二,终于明白今天乍然见到苏二那种浑身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他丫挺的已经直接从衣冠禽兽进化成禽兽了。
第三十章
吃完饭,陈时榆就走了,他第二天还有通告,得赶回去,经纪人的车在车站等他。走的时候,他看着陆讷有些欲言又止,陆讷有预感,他是想问关于苏二的事儿,因为不想说,所以装着没看见。陈时榆最后也没问。
陆讷送完陈时榆,心里面不知怎么的有些伤感——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没法儿变。就像陈时榆即便在生活最落魄时都不忘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就像从少年时代起就已经刻在他骨子里的自尊和自卑,他永远做不出像陆讷那样走进哥们家里就掀饭菜罩瞧人家中午菜色如何,顺便偷一块儿红烧肉吃的事儿。
陈时榆今天这一种异乎寻常的熟稔亲热,有一种表演的味道。
陈时榆一走,苏二也立刻起身告辞了,主要是——没顶住陆老太的火力。陆老太也没做啥,收拾好碗筷后,客气地削了一盘水果拼盘,摆苏二面前的茶几上,笑容淳朴,“苏先生,吃水果吃水果。”
见苏二没动,又将水果盘往他这边推了推,就差没直接给投喂到苏二嘴巴里了。然后人坐在单人沙发上,看电视上播放的韩剧,但只要苏二略动一动,老太太立刻身子坐直,表情真挚,“苏先生要喝茶?”“苏先生要上厕所?”
搞得苏二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跟风中化石似的,而且眼前这老太太,还是他要追的人的奶奶,心中那种憋闷,跟眼看着俄罗斯方块就要堵到顶似的。
陆讷觉得苏二离开的时候都有点儿落荒的味道了。
将人送到院子门口,苏二打开车门,却又磨磨蹭蹭地不直接坐进去,回过身期期艾艾地看着陆讷,说:“要不,亲个嘴儿再走吧?”
陆讷顿时给气笑了,怪腔怪调地说:“苏二少,真别说,你要不要脸起来跟我们街尾那卖香油纸烛的大妈的二姨子仿佛。”
苏二居然没生气,“没办法呀,谁让我瞧上这么个人,只能把我的脸踩脚底下随你糟践了。”
陆讷抬脚踢在他的膝盖上,“滚吧。”说完就要转身回屋。
苏二唉哟了一声,捂着自己的膝盖哀嚎,看陆讷要走,连忙单腿蹦着往前了几步,拉住了陆讷,“哎,别走,咱们再说说话呗。”
陆讷瞧着扯着自己衣袖的手指,如此修长漂亮,养尊处优得如同一件艺术品,再瞧灯光下苏二那张漂亮得有些邪气的脸,慢慢地回过身,将两只手闲闲地插在裤兜里,淡淡地说:“苏漾,我们真不是一挂的,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这还是陆讷第一次叫苏二的名字呢,没了一惯的油滑和嬉皮笑脸,呈现出陆讷立体而英气的五官,眉心微微蹙着,显得有点儿严肃,不知怎么的,竟让苏二的心有种被拧了一下的疼——他皱紧眉头,有些不高兴,“浪费什么呀浪费?你又没试过,怎么就知道浪费了?也许你以后会发现,原来你之前的人生都是误入歧途了。”
谁他妈跟他说苏二小学是在国外上的?瞧这成语用得出神入化的!陆讷一脸郁卒,也不搭理苏二,转身闷头就往院子里面走,走到门口,回头瞧了一眼——
苏二那个脸皮已经修炼得厚到一定程度的小子既没死皮赖脸地跟过来,也没气得扬长而去,而是一手扶着车门顶,一手紧紧地捂着胸口,陆讷看不清出他的表情,但弯下去的背似乎预示着他正在承受某种来自身体内部的痛苦。
陆讷有些狐疑地走了回去,“你怎么啦?”
苏二低着头,一手抓拳用力地抵在胸前,头发的阴影遮下来,三分之二的脸都隐在阴影中,只有一张微微颤抖的唇,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帮我拿下药,在车上。”
他的声音听起来太虚弱,陆讷不敢多问,赶紧绕到副座,打开车上的储物柜,里面还特别乱,苏二这人什么东西都往里面塞,最后终于找着了一个白色的小药瓶,也来不及看上面写了点什么,拿了车上的一瓶矿泉水,跑回苏二身边递给他看,“是这个吗?”
苏二看也没看,抓过药瓶,从里面倒出两颗白色的小药丸就着矿泉水吞下去了,大约过了几分钟的样子,药效似乎发挥了作用,他虚脱般地靠在车身上,依旧垂着头,看不清眉眼,只有被灯光打亮的下巴光洁优美,有一种颓废的性感——
陆讷有点儿被苏二刚刚的样子吓到了,声音小心翼翼的,“没事儿吧?”
苏二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没事。”
苏二越轻描淡写,陆讷心里越抓肝挠肺,“你这是……”
“老毛病了,我都习惯了。”他的语气依旧淡得仿佛看破红尘超越生死似的。
陆讷的眉毛几乎要拧成疙瘩了,瞧苏二刚刚那样子,似乎是心脏不好——
苏二这会儿缓过了劲儿了,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敲出一根,叼在嘴里,微微低头点烟,随着轻轻的嚓一声,幽微的火苗窜起,点亮了苏二的脸,他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烟圈,然后将手中的烟盒和打火机一块儿扔给陆讷。
陆讷接过,也给自己点了一根,听见苏二说:“我记得第一次见你,你就跟我要烟来着,那时我一个国外的同学来S城玩,不知从哪儿听说了那个酒吧,非要来见识见识。我那会儿看你在那儿神经病似的叨叨,就想,哪儿来的傻子呀——”
陆讷想起那会儿的情景,也有些发笑,笑过之后想起杨柳又有些发酸。当然,他没告诉苏二,那压根就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苏二却陷入了回忆中,“我哪儿想得到啊,这个傻子以后会跟我交缠那么深,会把我骂得跟孙子似的。”
换了任何时候,陆讷都能以他剑走偏锋的语言风格给予苏二致命的一击,但此时此刻,面对刚刚发过病的苏二,陆讷做不出这么残酷的事,但又不能像台言小说的女主角那样抬起盈盈的泪眼感动地望着男主角,所以只好尴尬地撇过头,闷头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