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人喊:“喂,别打了,你们那哥儿们自己走啦!”
两人迅速分开,目光在酒吧搜寻了一遍,果然没看见陆讷,顿时有些着急,他今天喝了那么多酒,别给摔沟里或者乱穿马路给撞了,结果走出酒吧,发现陆讷好好地蹲酒吧门口抽烟呢。那一摔把他那酒劲暂时给压下去了,人清醒了,看见两人出来,淡淡瞄了一眼,没有任何语气地问:“不打啦?”
被陆讷这样的语气一问,就跟被幼儿园老师训似的,脸上都有些讪讪。本来今天为了首映,特意穿得光鲜亮丽的衣服,如今是一个比一个非主流。相比之下,失恋的陆讷却比他们中任何一个都齐整,猩红的烟头一明一灭,他望着远处的一点虚空,寂静、无言。
陈时榆忽然觉得难受,走过去陪陆讷蹲着,小声说:“陆讷,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好吗?”
陆讷淡淡地说:“不用,人还以为我撒酒疯闹的,等着一帮没良心的禽兽看我笑话啊……”他抽完烟,将烟头弹远,然后说:“拉我一把,我站不起来了。”
陈时榆赶紧架着陆讷站起来,陆讷说:“回家吧。”
苏二将车开了过来,陈时榆拉开后座,让陆讷爬进去,自己刚想进去,就听陆讷说:“我想睡觉,你坐前面去。”
陈时榆没法子,只能坐副座。车厢里空调的暖风安静而温柔,陆讷蜷着身子睡得无声无息,全然不理前面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和各怀鬼胎。
到了陆讷那出租屋,陈时榆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又是给陆讷倒茶,找三九葛花中药配方颗粒,陆讷工作需要,免不了喝酒,有时喝高了,得靠它醒酒,家里常备着,这点陈时榆都知道,又给放热水,又给陆讷找换洗的睡衣内裤,简直就跟陆讷媳妇似的。
苏二啥都插不上手,臭着脸眼睁睁地看着,气得肝儿都疼了。热水来了,陆讷自己摇摇晃晃地进了卫生间,啪一下把门关上,留下房间里互不对盘的两人。
苏二是第一次来陆讷的住处,这两瓣屁股大的地方除了床连个坐的地儿也没有,真心让苏二少嫌弃。陆讷又不是爱收拾的人,衣服脱得东一件西一件,基本上分不清哪件是干净的,他又爱买书,还专挑冷门偏门的买,杂七杂八地堆在床底、床头和书桌上,苏二随手就拿起一本贴了不少标签的书翻开来,里面还有不少陆讷的注语,基本上没啥正经的,比如“给跪了,真心精辟”、“劳伦斯事儿逼,难怪早夭”、“胡兰成无耻,不过心中某种纯洁的东西一直存在,难怪聪明如张爱玲,读到他文字里的伤心和一瞬间对自己的懂得,也低到尘埃去了。”
苏二正翻得津津有味呢,身后传来陈时榆冷冷的声音,“你别乱翻他的东西,他东西看起来乱但他自己心里有数,回头找不见了,又得发脾气了。”
苏二的脸顿时阴下来,跟要狂暴雨似的,忽然听见卫生间里陆讷叫了一声,似乎滑到了,两人迅速奔向卫生间,陈时榆还拍着门叫陆讷,苏二直接把门给踹开了,就见热腾腾的白雾中,陆讷光着身子叉着脚坐地上呢,龇牙咧齿的,见苏二把门锁给踹坏了顿时怒了,“你当演美国大片呢,哪儿都有纯洁无辜遭坏人绑架的小姑娘等着你去救?门都没锁你踹什么踹啊!你这人思想就欠缺战略高度。”
苏二气得心肝脾肺胃都一起疼了。
陆讷自己爬起来了,正准备套内裤呢,一只脚都伸进去了,忽然僵住,扭头看俩木桩似的杵在那儿的人,顿时把脸挂下来了,“怎么着,还想看你陆爷怎么穿衣服啊,都他妈给我滚出去。”
两个人默默地退出去,陈时榆还给小心地带上了门。
没一会儿,陆讷就出来了,洗完热水澡的他,显得很疲惫,没有骂人时那么精神抖擞,挥挥手说,“都走吧,我要睡觉了。放心,不会让你们在明天的报纸社会版上跟我打招呼的——”
两人一时都没有吭声,最后还是陈时榆先开口,“那你好好休息。”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陆讷的公寓,下楼。苏二坐进自己的布加迪,发动引擎,嗖一声就开出去了。陈时榆吸了吸将要留下来的清水鼻涕,紧紧地裹住身上单薄的西装,缩着脖子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把两人打发回去后,陆讷将自己摔在床上,摊开四肢,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摩托,他觉得自己像一条从深海里被捕捞上来的咸鱼,有些一直以来坚持的东西一点点,一涓涓,都流走了。
苏二洗了热水澡,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从酒柜里拿出威士忌,倒了一点,走到面朝海景的落地窗边,喝了一口,酒精刺激到嘴上的伤口,微微的疼。他嘶地吸了口气,指腹轻轻地按了按嘴唇,忽然像想起什么,脸上不由自主地带出微笑,眼里溢出一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欢喜和温柔,一下子生动了整张略显阴沉桀骜的脸。
同样的夜晚,陈时榆的地下室在早春的天气里依旧冷得彻骨,他躺在吱嘎作响的弹簧床上,一手枕着脑袋,另一只手上,放到自己眼前,手里拿着那张已经发旧的游戏兑分券。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但他毫无睡意。白炽灯昏昏暗暗的光照在他的脸上,苍白而俊美,有一种交织着脆弱和疯狂的神经质的迷人气息。
第二十七章
陆讷一直睡到阳光掀眼皮,翻了个身,将脸埋枕头里,又给睡了半天才起来,拖着萎靡不振的脚步进了卫生间,挤牙膏,接水,刷牙,水刚沾上唇,就传了一阵微微的刺痛。陆讷皱眉,凑近镜子虚着眼瞧,发现嘴唇破皮了,忽然之间脑中就电闪雷鸣,陆讷的脸迅速风云变幻——次奥,陆讷现在要还不明白苏二的狼子野心,那他真可以找根裤腰带直接涅盘了!
然后,他就想起苏二的那些有意无意地触碰,那些当时让陆讷觉得莫名其妙又吃气的举动,一张脸迅速地充血,不是羞的,是羞愤,如同一只膨胀到极点的红气球,只要轻轻一戳,嘭,彻底爆发。回过神来他就开始满屋子找凶器——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盯着上面苏二的名字,陆讷顿时感觉全身汗毛都跟红*卫兵抄家似的全雄赳赳气昂昂地起来了。在接与不接来回拔河,手机铃声响太久,渐渐变得不耐烦起来,最终终于静音了,紧接着,外面忽然响起砰砰砰地敲门声,动静之大,让人以为里面有一具已经快发臭的尸体亟待收殓。
陆讷还以为是苏二的,板着一张思想者的脸,不情不愿地去开门。门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戴着大大的黑框眼镜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的眼镜兄周行。
眼镜兄见到陆讷的第一句话是,“陆哥,我来找你玩儿了。”
第二句话是,“陆哥,我们去吃好吃的吧。”
十分钟后,陆讷和眼镜兄坐在他楼下一条街上一个小馆子吃牛肉炖粉丝,陆讷问:“你不是回老家了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陆讷记得眼镜兄人还没毕业,他那神通广大的土豪爹就把他弄进省电视台了,当时陆讷和张弛叫了一大帮平时比较要好的哥们,狠狠地血洗了这小子一顿。
眼镜兄整张脸几乎都要埋到大海碗里去,一边淅沥呼噜地吸着粉丝,一边含糊不清地把事情给交代了,简言之就是——不能睡到自然醒,穿西装打领带,睁开眼睛就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没劲儿;被他那想孙子想疯了的妈押着相亲,没劲儿;没有牛肉炖粉丝没有熘肥肠没有电影学院门口烧烤摊上的豆腐干、羊腰子、凤尾蚌,泰国酸辣汁,马来香辣汁,没劲大发了……
于是他决定抛弃他那人人称羡的体面的电视台工作,抛弃那些长得像王祖贤或王宝强的相亲对象,快乐地投奔他最好的兄弟来了——
过了一会儿,张弛也到了,眉飞色舞地跟眼镜兄讲他们的电影,拍着眼镜兄的肩膀,正豪气万丈地说:“别回去了,以后咱们仨兄弟就一块儿打天下!”陆讷的电话就响了,陆讷拿出来一看,又是苏二,顿时脸皱成一团,跟包子褶子似的。
眼镜兄好奇地探头张望,“陆哥,你怎么不接电话啊?”
陆讷轻描淡写地就把电话给摁了,“一搞推销的,特烦。”
“哦。”单纯的眼镜兄没有挣扎地就相信了陆讷的瞎话。
陆讷跟张弛眼镜兄分开后,一个人揣着兜走回去,想起杨柳——其实本来他与杨柳也不常见面,可是因为知道这个城市的万千灯火中的其中一盏是属于她的,想着她也许会走过这条马路,想着在下一个街头也许就会如同宿命般地相遇,心里是一种甜而稳妥的满足,但如今她要离开了,去那个终年阴雨绵绵见不到太阳的国度,他的心,就矫情地如歌里唱的那样成为“抽离麦芒的青稞,在凄风苦雨中晃曳彷徨”了——
还没来得及好好伤春悲秋一把,抬头就看见了公寓楼下的布加迪,苏二长身玉立地靠在车身上,抬头望着陆讷公寓方向,一手拿着手机放在耳边,同时陆讷的手机第三次响起来,陆讷赶紧捂住口袋,在苏二发现之前,心虚地躲进一旁的广东人的凉茶铺。
这凉茶铺陆讷也常光顾,如今天儿冷,生意惨淡,老板兼卖茶叶蛋煮玉米,屋子里昏昏暗暗,一股子好闻的食物味道,老板正和对面五金店的老板在下象棋,抬头看见陆讷,打了声招呼,“哟,小陆,吃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