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讷觉得真是晦气,抬眼看儿时玩伴——陈时榆一身鞋印子,左眼上一圈乌黑,嘴角也破了,样子虽然狼狈,但脊背依旧挺直,像矗立的孤竹,有一种宁折不弯的气质。十八岁的陈时榆,跟若干年后那一身烟尘气的大明星真是判若两人。陆讷一时有些感慨,问他:“你怎么会跟那帮职高的人扯在一起的?”
陈时榆低头拍身上的鞋印子,没吭声。这人就这样,不是一副目下无尘的清高样,就是闷不吭声的阴沉着脸,从小到大,除了陆讷,一个朋友都没有。其实那会儿陆讷也挺不耐烦陈时榆这德性的,要不是看在一条街上长大的,陆讷都不稀得鸟他——
不过如今陆讷也能理解了,十七八岁的少年,本来就敏、感多思,又加上有那样一个父亲,换了陆讷,也做不到成天没心没肺地傻乐。
“不说就算了。”陆讷想了半天也没回忆起从前陈时榆跟那些职高生有什么瓜葛,也懒得理会了,摆摆手说,“你这个样子,你奶奶肯定担心,先跟我回去吧。”
陈时榆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陆讷觉得陈时榆的表情有些奇怪,比平时更沉默,但也或许是时隔那么多年,陆讷的错觉罢了,快到家的时候,陆讷忽然停下脚步,惊叫一声,“坏了,我的料酒!”
跑回干架的地方,那料酒倒还在,就是塑料袋表面滚满了泥沙,陆讷小心翼翼地捏着一角提起来,,褐色的液体呲溜溜地从接缝处留出来,飘散出浓郁的酒香,陆讷的脸瞬间黑了。
从乔婶那儿重新佘了一袋料酒,回家的时候陆老太正坐在后门的小板凳上剥豆角,旁边收音机里正放着《老娘舅》。陆讷赶着陈时榆轻手轻脚地溜进了房间,翻箱倒柜地找了一遍,也没找到云南白药,只好又出来问老太太。
陆老太正听一则公公儿媳争遗产的家庭伦理剧,连手上的活儿都停了,伸着脖子侧着耳朵别提多起劲了。陆讷才开口,老太太就随手一指,打断他,“料酒放那儿——”
“不是,我问你我们家有没有云南白药之类的伤药——”
老太太头也没回,手指又是胡乱一指,道,“我房间五斗橱里呢,自己找去。”
陆讷才走进房门,忽听到后头老太太问,“你要伤药干什么,你哪里弄伤了?”
“不是,我就想研究下伤药的成分,考试会考。”陆讷眼睛也不眨地就扯了一个谎,老太太放下心来,又沉浸到《老娘舅》中,过一会儿听到精彩处跟着哎哟一声,拍下大腿,说一声作死哦,低头剥几颗豆角。
陆讷拿了伤药回了自己的房间,陈时榆正躺自己的单人床上,手上拿着几页从课业本上撕下来的纸,那会儿学校都统一用黄底儿的课业本,说是保护视力,他们都戏称为鸡屎黄。陆讷将云南白药扔给他,随口问道:“看什么呢?”
陈时榆坐起来,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你写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
时隔那么多年,陆讷还真不记得了,拿过来一看,顿时乐了——那会儿陆讷其实有个特别伟大的理想,就是写一部旷世小黄书,常常大老王在上面唾沫四溅,他在下面奋笔疾书,写凶杀,写j□j,写到激情处,下半身硬了又软,软了又硬。
就是现在再看那会儿写的东西,还是觉得好,文字明快率性,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样简练干脆,有真性情,是以后被社会打磨了的自己再也写不出来的。陆讷捧着那几页鸡屎黄的纸,臭不要脸地说:“写黄书这回事儿吧,愉人悦己,功德无量。”
陈时榆牵了牵嘴角,笑了,眼里的阴翳散了点儿。
陆讷将那几页纸往书桌上一放,说:“赶紧把衣服脱了,搽药。”
陈时榆脸上的笑容收了,定定地看着陆讷,问:“你不介意?”
陆讷一愣,想都没想地反问:“我介意什么?”问完才想起陈时榆是个同的,尔后忽然醍醐灌顶——依稀就是在这个时候,学校里不知怎么开始流传起陈时榆是同性恋的传言,他本来就不合群,这会儿人家更是避瘟疫似的避着他,各种脏水都往他身上泼。难怪这回见陈时榆感觉他比从前更阴郁了,还有一种一触即发的戾气。
其实那时候陆讷刚得知陈时榆的性向时,心里别提有多别扭了,更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跟他相处,于是鸵鸟地对当时陈时榆的处境不闻不问,直到听说陈时榆退学。
那会儿天气已经很热了,陆讷记得是自习课,大家都在埋头做刚发下来的英语试卷,整个教室只有后桌的一对情侣悄悄地说着话。陈时榆走进教室的时候,所有人都抬头看他,却没有一个人说话。他平静地走向自己的座位,收拾书本,走出教室,没有跟任何人道别。陆讷追出去,在楼梯平台上叫住了他,“陈时榆——”
陈时榆停下脚步,抬头看向站在楼梯转角陆讷。陆讷后来一直想,那时候的陈时榆可能是希望自己能说些什么的吧,即便是不痛不痒的安慰也好,但是一向挺会臭贫的陆讷那时候真像他的名字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等不到陆讷的话,陈时榆终于收回了目光,转身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里,陆讷一直记得那个背影,楼梯间光影幽暗,少年穿着校裤和白色T恤,像一根刺一样j□j陆讷的心脏。
第三章
大约陆讷长时间的沉默给了陈时榆错误的信息,少年站起来,说:“我回去了。”
陆讷回过神,看见陈时榆脸上那故作淡然的表情,不禁有些生气,拉住他,“你回什么回呀,你这样出去别吓着了我奶奶,坐下,先搽药。”
陈时榆看他一眼,又慢慢坐下了。
陆讷说:“把衣服脱了!”
陈时榆顿了一下,慢吞吞地将身上的T恤脱掉,露出白皙瘦削的上身,这家伙虽然从没看他参加什么运动,身材倒是挺好看的,有少年人特有的匀称和清爽。身上有些地方已经起了乌青,陈时榆按着陆老太从前给他搽药的经验,先给喷了红瓶,看药水差不多干了后,又喷了白瓶,想了想,问他:“需不需要揉一揉的?”
陈时榆显然也不大懂这些,迟疑道,“不用吧?”
“哦。”陆讷将云南白药放到书桌上,眼睛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就是不看陈时榆,其实是在心里斟酌酝酿话题——年轻那会儿,不知天高地厚,陆讷特别能侃,说谁谁谁是一朵鲜花,谁谁谁是坨狗屎,跟北京的士司机一样,够贫。后来发现,其实说得越多越显得你傻逼,真世事洞明的人基本不说话了,陆讷就不说了。不过现在,陆讷倒是挺怀念从前的那张贱嘴。
“那什么——”看陈时榆转过头来看他,陆讷清了清嗓子,收起了脸上的吊儿郎当,“我觉得,同性恋这回事儿,也没什么,不是说那是染色体问题吗?世界上也不就只有你一个人跟别人不一样。你喜欢女人也好,男人也好,都不影响我跟你的关系。”
陈时榆的目光锁住陆讷,幽幽地问道:“你真这样认为?”
陆讷笑了一下,“只要你把我当兄弟,我就一定挺你到底。至于其他人,又有什么资格对你指手画脚的,离高考也就那么几天了,到时候大家各奔东西,谁还会记得谁?”
不管以后陈时榆做明星有多么风光,陆讷始终觉得那不该是原来的陈时榆。陈时榆天生是读书料子,从小到大,就是家长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总觉得那样孤傲的少年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也许他的退学另有隐情,但如果是因为那些流言,就实在太可惜了。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理想不是做检察官吗?我还等着那一天呢,到时候我就可以跟人臭显摆,说咱在检察院也是有人的人。”
陈时榆都逗笑了,嘴角慢慢地咧开,就跟阳光破开冰层似的,虽还是浅浅淡淡的,但看着让人舒心,陆讷也跟着笑起来。
这天晚上,陆讷躺在自己第一次梦*遗跟自*渎记录自己最躁狂最浑蛋的成长足迹的单人床上,看着月光皎洁莹亮,跟女人的奶*子似的,总结上辈子的得与失,思考这辈子将要走的路。几乎大半儿的中国文章大师在给儿孙做职业规划的时候,都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在文字上讨生活。陆讷不信邪,所以上辈子混得半生潦倒,英年早逝,中国文坛少一个口没遮拦的愤青,善哉善哉。
这辈子陆讷决定听从前辈们的忠告,坚决抵制住诱惑,关键是看了自己十八岁写的东西,觉得如今自己文气已尽,再也写不出年少时候那种无法无天我行我素的东西了,还是当止则止,找点经世济民的事业做做。
陆讷把这想法跟老沈一说——老沈是他当时的高中班主任,教语文,三十出头,不关心职称和房价,也不热衷把自己的名字挂在报刊杂志,平生三大爱,二锅头、古龙、《j□j》。他这人文学品位不俗,曾介绍陆讷看博尔赫斯和亨利米勒,两人亦师亦友,关系不错。
当时老沈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说:“不然你去考电影学院试试,我觉得你行。”
陆讷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让他穿西装打领带朝九晚五地做个公务员或者做个满嘴跑火车的企业家,就跟蹲监狱没有区别。上辈子陆讷认识的人三教九流中就有不少搞电影的,电影圈那些事儿听得不少,也给人写过剧本,虽然最后儿子没成材,但好歹对这一块儿不是两眼一摸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