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头不是别人,正是会水街的杂货摊主,在组织里称为老烟,莫青荷的联络员。
一折子戏终了,台上换了几个龙套演员暖场,莫青荷溜到后台,借着休息的机会聚精会神等待老烟,他有点急切,沈培楠在包厢陪周汝白夫妇说话,随时可能过来,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
老烟挎着竹篮晃晃悠悠的来了,先恭敬地行了个礼,赔笑着问莫老板今天要点什么,莫青荷配合从老烟的篮子里抓了把榛子,特意冲门外提高了嗓门:“不是说今天上新果脯么,怎么还是这些硬梆梆的玩意?”
老烟回了个眼色,跟着做上了戏:“果脯还得晚两天,老板您看,这榛子,核桃,瓜子,开心果儿样样都好,炒的香,个头大,我每样抓一些您尝尝。”
说罢把篮子里的东西一样样往外掏,莫青荷四下巡视一圈,起身从木柜子里取出那支仿勃朗宁,珍爱的用袖管擦了擦,塞进老烟的裤腰,快速而小声道:“进展顺利,我要在姓沈的家里住一段日子,枪你帮我收着,可别弄坏了,顺便转告师兄我这边安全,让他别担心,忙自己的事要紧。”
“那姓沈的性格强硬,万一倒戈日本后果不堪设想,若有苗头,希望组织批准我……”莫青荷一咬牙,“用这把枪执行清除任务!”
老烟摇头,态度坚决:“上面的意思是继续监视,伺机策反。”
莫青荷一惊:“策反沈培楠?这不可能!”
还没等老烟回答,房门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先迈进来一只铮亮的军靴,莫青荷心里一颤,再一看,果然是沈培楠。
莫青荷的脸一下子白了,出于本能立刻从老烟身边弹开,心里却不住懊悔,都是自己不够干练,只顾着报平安却没有抓紧时间把最重要的情报传出去,李知凡特使叛变的消息!
沈培楠没料到莫青荷的房间有人,警觉的扫了老烟一眼,老烟随机应变,讨好的从篮子里拣出一把核桃,一面热情的往沈培楠手里塞,一面奉承道:“老总来两个尝尝,我家做的干货莫老板最喜欢,每次散了戏都要找我买的。”
老烟伸着一双黑不溜秋的手要拉沈培楠,那军官最不喜欢别人碰他,表情一变,当场就想发作,随即又克制住了,一拧眉毛对莫青荷道:“你爱吃这个?”
莫青荷不知道沈培楠什么意思,点了点头。
沈培楠一寻思,从呢大衣口袋掏出几张票子塞给老烟:“多出来的赏你,这一篮子东西留下。”
“嗳嗳,谢谢老总。”老烟急忙点头哈腰的往后退,莫青荷却急了,他的话没说完,见老烟被打发走,情急之下伸手搂住沈培楠的脖子,把脑袋枕在他肩膀上,背地里给老烟使了个眼色,又笑眯眯的抬头望着沈培楠,往那薄唇点了点:“怎么这会就来了,不是说好唱完戏我去包厢陪你们说话么?”
“谈来谈去都是公事,聒噪的很,不如来看看你。”沈培楠环着莫青荷的腰,逗金丝雀似的,“想不想我?”
莫青荷故意嗔他:“想有什么用?将军的相好多着呢,又不差我一个。”
那头老烟见莫青荷拖时间,便不声不响站在门外等他。
莫青荷急的瞪眼,心道如果周汝白的消息若有一分可能性,情报网高层领导投敌,不出一夜,全北平的地下党员尽皆暴露,不仅北平,上海,天津,南京,凡是那叛变的特使联系上的人物都面临灭顶之灾,连自己也不能幸免。
胜负存亡仅在瞬息之间,一念之差,组织覆灭!
心思这么一转,不管三七二十一,莫青荷抬头便往沈培楠的嘴唇亲了上去,察觉到那人的僵硬和抗拒,一横心把舌头穿过他的齿关,使出浑身解数撩拨挑逗,趁着他意乱,另一手滑到桌面上,中指和食指轮番无声敲击出一串利用短音和长音传递消息的莫尔斯电码。
“李知凡特使叛变,同志立即撤退。”
最后一个字符敲出来,他听到一串轻微的脚步声,是老烟挎着篮子出了门。
莫青荷这才略微放了心,把注意力转移回来,他知道沈培楠嫌他不干净,没想到这一吻过后眼前的人竟一瞬间有些走神,侧着脸不知想些什么,半晌才重新调整了表情,冷冷的横了莫青荷一眼:“饶你一次,下不为例。”
沈培楠转身要走,莫青荷一把拉住他,递给他一面镜子,笑道:“将军要是这么出门,怕要被当成龙套逮了串戏去。”
原来莫青荷在后台并未卸妆,穿着王宝钏的一身黑衣,扎青布头巾,脸上唇上都浓墨重彩,受惊吓出了一脑门汗,再跟沈培楠厮混,倒有大半的油彩擦到了那军官脸上,红红白白的一片,称着他刻意板起的脸,甚是有趣。
消息递出去了,莫青荷只觉得身子骨都轻了不少,盯着那军官的脸抿嘴直乐,沈培楠不习惯被人打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往莫青荷腰上捏了一把,皱眉道:“笑什么笑,还不是你这小崽子害的。”
莫青荷弯着眼睛讨好:“咦,将军不叫我小婊子了?”
“骂了我的客人砸了我家场子,就凭你这倔股子倔劲,说是小婊子都抬举了你。”沈培楠往莫青荷的椅子上一坐,拍了拍大腿,“过来,一点眼力价都没有,怎么做我的人。”
莫青荷掏出一只怀表,估摸着离下场戏还有时间,便泡了一壶茉莉片子,又拧了条热手巾把子,小心翼翼的给沈培楠擦脸。
门外演的是一出老人爱看的热闹戏,七八个小武生练把式,台下一连串的叫好,外面的喧嚣把后台衬得格外清净,一面檀木镶的镜子里映着两个人的脸,莫青荷怕沾脏了沈培楠的军装,扯过一条毛巾往他肩上一披,自己像个剃头匠似的忙活。
热手巾冒着气,先把油彩捂化了,再一点点的往下擦拭,莫青荷细瘦的手指时不时触着那军官的脸,沈培楠眯着眼睛,用余光打量这间朱红的屋子,红窗扇,红漆桌椅,桌角磕坏了一点,露出一丁点旧木头的黄,玻璃缸里的两尾金鱼也是鲜红的,天光昏暗,身边立着削薄的一片影子,伺候的妥妥帖帖……沈培楠一恍惚,握住莫青荷那只凉而修长的手,轻轻唤了一个人的名字。
仿佛是于桥,还是雨娇,莫青荷没听清,放下手里的毛巾,反问道:“将军叫谁?”
沈培楠猛然惊醒,脸上闪过一道阴鸷,本来握着莫青荷的手也甩开了,淡淡地说了句与你无关,莫青荷也便知趣的没问。
后来的事情证明他把手枪交给老烟保管是个明智的决定,当晚沈培楠叫了几个小兵把戏园子后台里洗劫似的收拾了一遍,莫青荷的京剧行头被一样样用藤条箱子打了包,又去了他住的小四合院让莫青荷挑了些必须品,开了两辆汽车送到西郊的周寓,这么一通折腾,莫青荷也就认真的在沈培楠家住下了。
然而莫青荷没想到,今天这次传递情报的行动竟是沈培楠对他的一次试探,差一点他就要漏了馅,即便是差了一点,他还是无法反抗的卷进了一场危机之中。
这场危机,就发生在他正式搬进沈培楠家的第一夜
9、危机
1927年两党决裂,中共在国民党统治区和日本侵略区的活动转入地下,大量心怀信仰,身怀绝技的进步青年放弃了本该属于他们的辉煌投身其中,他们来无影去无形,将所有爱恨与誓言隐藏,没有名字,没有声音,他们即便亲眼见到战友死亡都不能用眼泪祭奠,甚至背负一世骂名,不知埋骨何方。
莫青荷身为其中的一员,还远远称不上优秀,他年轻,戏装掩盖一颗充满热血与理想的心,然而这种性格却是压抑冷酷的情报战场最要不得的,要不是他戏子的放浪名声和姣好的容貌,组织说什么也不敢把这次长期潜伏任务交给他,就连莫柳初,在得知密电内容时也表示坚决反对,然而莫青荷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他握着柳初的手,一字一句道:“我会保重自己,留在姓沈的身边,直到将小日本彻底赶出中国,直到苏维埃的旗帜插遍每个角落!”
“师兄,你要等着我,我们说过做一辈子兄弟和一辈子的……”莫青荷红着脸,低头道:“一辈子夫妻。”
“柳初,你要等着我。”
窗外的阳光斜斜投射进来,长身玉立的莫柳初穿一身蓝纺绸袍子,与莫青荷重重地交扣十指,心照不宣。
莫青荷想起数月前的这一段往事忍不住笑弯了眉眼,然而他身处沈培楠的客厅,他正请了几个十五六岁的小戏子唱戏取乐,其中一个竟生生把一折子《贵妃醉酒》唱成了艳曲儿,莫青荷安静的坐在一片花团锦簇中给沈培楠捶腿,抿着嘴看他跟小戏子调情。
当夜沈培楠又要了他,还是他的风格,凶狠的占有,丝毫不顾及身下的人旧伤加新伤,疼的要把一口白牙咬碎,完事扔给他一管子消炎药膏,毫不留情地披上睡袍离开。
夜深了,莫青荷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一天的疲倦归于沉寂,他怎么都不敢睡,竖起耳朵听走廊里的动静,太安静了,静的能听到春天的夜风吹过树枝的细微声响,枝头绽开蓓蕾,窗格子漏进来的空气带着泥土的甜腥气息,莫青荷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寂静让他无比深刻的体会着身体里的疼痛,思绪也随之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