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没想到他提出这个要求,暧暧的答应着,亲自跑了一趟,抱来一条雪白的银狐坎肩,抖开了拎在手里,莫青荷慢悠悠的穿衣裳,微仰着头,十根细长的手指陷在柔软的皮毛里,全身香喷喷的。他是个养尊处优的兔儿爷,也是这家的半个主人,等系好最后一枚纽扣,他突然寒了脸色,容不得别人在面前撒野了。
然而就是这片刻的拖延,他已经把局势重新梳理了一遍,心里有了数,他在众人的注视下,款款绕出来,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翘起二郎腿,道:“水谷先生,我问你一句话,我师兄现在是不是已经在你们日本人手里了?”
水谷玖一维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并没有正面回答。
莫青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冷笑一声:“我明白了,您大清早的跑到我家里,不是着想调查什么,是断爷们的活路来了。”
“过奖。”水谷不愿意跟他对视,低头看见那只小黄猫正蹲在自己脚边,专心的用舌头梳理毛发,他把猫儿抱了起来,那柔软的身体悬在半空,挣扎了两下,伏在水谷膝头,却警觉的瞪圆了眼睛,注意着对面主人的动静。
水谷抚摸着小猫,道:“我们与沈师长是盟友,我有责任提醒他不要被蒙蔽。”
莫青荷看着小黄猫被他摆弄,感到心疼极了,但自己又不能露怯去讨要一只猫,只好装作没看见,继续说道:“师座呢,一向是主张忠于党国,也亲近你们日本国的,我要真是共党,不用你们说话,他会立刻要我的命。”
“您说的这位赵老五,我仔细想了想,我和师兄小时候仿佛还真认识他,记不清楚了。您说我和柳初见面,那是常事。至于见完面他找了谁,那是人家的私事,跟我没关系,要是他见完我立刻去胭脂胡同睡婊子,难道也是我逼着人家卖的身不成?”
他慢条斯理的说着话,把在场的士兵都逗笑了,他自己的表情却很严肃,道:“都是老行当的人,互相往来再正常不过,您要是还怀疑,大可把我师兄带到这里,两个一起审,当然,还得问问沈哥的意思。”
他对莫柳初是百分之一百的信任,说完便回头看着沈培楠,露出邀功似的甜蜜笑容,沈培楠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没有做出任何评判。
莫青荷不敢跟他搭话,他害怕沈培楠这种富有攻击性的眼神,鹰隼一样锐利,好似能够洞悉他所有隐藏的心思,他了解沈培楠,一旦他停止他粗声大气的国骂,开始动用一种隐忍而理性的愤怒,就是他真正采取行动的时候了。
水谷玖一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打眼力官司,挑眉道:“这么说,雅音会馆一事都是巧合,莫老板是无辜的?”
莫青荷捧着茶杯,微笑道:“自然是。”
水谷的质疑没有撼动沈培楠,甚至也没有撼动莫青荷,但他并没有气馁,保持着优雅的气度:“那么莫老板心里没有别人,接近沈师长,也没有别的企图?”
莫青荷皱了皱眉,应道:“当然。”
水谷还要发问,沈培楠忽然站起来:“沈某的家事,不需要别人过问,小莫,送客,我累了。”
莫青荷欢喜的嗳了一声,终于摆脱了拘束,连面部表情都活络了起来。
水谷玖一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刷的往茶几上一甩,他是练功夫的人,这一下子,那纸包沿着长桌面,正正好好滑到沈培楠身前,里面的纸片天女散花似的往外洒,好像是些黑白相片,有几张滑到了地上。
水谷的声音冷了下来:“莫青荷,你在撒谎。”
“问题是,你为什么要撒谎?”
沈培楠狐疑的捡起一张,只看了一眼,一直压抑着的愤怒情绪如开闸的洪水,不受控制的倾泻了出来,他摘下一双白手套扔在一旁,大步冲到莫青荷身边,抬着他的脸,当着所有人的面,使出全身力气,恶狠狠的甩了他一个耳光。
61、
这一巴掌打的又狠又辣,没有留一点余地,莫青荷捂着脸从沙发滚了下来,狼狈不堪的往后挪动身体,两只手抓着背后的紫绒垫子,他觉得面颊疼的像被火烧灼,鼻下冷飕飕痒酥酥的,好像流了清鼻涕水,用手背一蹭,全是血。
“贱种!给脸不要脸的烂货。”沈培楠抓着他的头发,啪啪补了两巴掌,从地面捡起一张相片,扬手摔在莫青荷脸上。
莫青荷被打得大脑一片麻木,只觉得眼冒金星,天地都在旋转,他摸摸索索的捡起那张相片,低头一瞧,刚才的沉静荡然无存,他慌张的摇头,叨念着:“沈哥,不是那么一回事,沈哥。”
“怪不得我每次问你学校里的事,你都是那副表情。”沈培楠抄起散落在桌上的相片,连同纸包里的一齐抽出来,连看了几张,再受不住一般,尽数兜头兜脸的朝莫青荷抛洒出去,洋洋洒洒的一大片,莫青荷坐在中间,蒙着一脸血污,上下牙止不住发抖。
相片上是他和莫柳初、以及李沫生在北大秘密见面的相片,在一间紧闭的办公室里,三人的影像透过窗户,从对面拍摄的清清楚楚,他亲吻着莫柳初的脸;再看下去,自己夹着两本经济学书籍,低头走出房间,背后是灰泥的墙壁,钉着办公室的木牌……
他又抓起几张,是几天前他和莫柳初在云间戏园见面,他替师兄擦拭脸颊的油彩,他们在戏台上拉拉扯扯,柳初把他抱在怀里,他的衬衫被解了纽扣……
鲜浓的血滴在相片上,弄污了戏中的人,莫青荷猛然抬起头,他明白了,他遇上了一条毒蛇,他被人彻底的算计了!
他把相片甩了出去,怒视着水谷玖一:“你跟踪我?”
“莫老板,这不是关键,真正的问题是,你口口声声强调你对沈师长的感情,但他刚一离开北平,你就迫不及待的要去会情人,这是为什么?你有多少事没吐露,包不包括相片中那位李沫生的赤色背景,还有江山被共党劫走的真正原因?”
水谷的冷静和优雅终于被打破,眼角眉梢都带了愉悦之色,他从地上捡起那只被遗弃的纸包,掏摸了一会儿,找出一盒小巧的德国录音带,用手指夹着,在沈培楠面前一晃,笑道:“沈师长,这里面有一些莫老板亲口对莫柳初说的话,关于您家庭的政治立场,大概就是他执意跟您南下原因,我很废了一番心血才得到它,希望等您处理完‘私事’,可以听一听,我们大日本国,期待您的解释。”
他把带子咔的往桌面一扣,做出一个敬请欣赏的手势。
沈培楠注视着那小巧的黑色盒带,额头爆出青筋,豆大的汗珠一个劲儿往下淌,他像一尊暴怒的金刚罗汉,硬生生的压制着情绪,跟水谷对视良久,沉声答道:“我会给你们一个合理的答复。”
“通知巡警署,立刻派人搜捕莫柳初和李沫生!所有在北京大学跟莫青荷有过密切接触的人,通通逮捕,一个不留!”
他高声下达完命令,俯身注视着莫青荷,伸出手,用拇指摩挲那张混着血和汗水的脸,声音透出一丝沙哑:“你把老子当猴耍,小莫啊,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玩得像个傻子。”
白花花的阳光照进来,汗水滑进眼睛里,一阵一阵的刺痛。他沉默的伫立着,好似丧失了所有力量,不由自主地跌坐回沙发,倚着靠背,半闭着眼睛摆了摆手,低低道:“把他绑了,断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立刻押送南京,移交给戴老板审问。”
莫青荷的头皮募得一麻,他知道国民党特勤处那位戴笠戴老板的手段,有同志落在他们手里,把该吐的吐干净,最后就是个被乱枪打死的下场。
他坐在地上,听见沈培楠的判决,知道一切都没用了,他输了,输的一败涂地。
几名士兵冲上前,把莫青荷从地上拖起来,粗暴的反扭住他的胳膊,一条条枪管对准了他,一双双眼睛盯着他,但他一点也不害怕,努力抬起头,望着沈培楠黯淡的眼睛,轻轻的说:“沈哥,爷们是个唱戏的,这辈子说得都是戏词儿,就一句真话,你给我记住了,我爱你,就算下一刻就死,我也爱你。”
他被两个士兵押着,踉踉跄跄的走出客厅,他听见秋天的风吹过树叶,刚刚吃了一枚薄荷糖,连呼吸都透心的凉。
一辆黑色轿车无声无息的停在门口,并不是家里的那辆,前后汽车门同时打开,两名身手矫捷的男子钻出车子,司机是个穿黑西装的高个子,抓着一盘粗麻绳,面无表情的把莫青荷捆扎成了一只粽子,另一名男子矮而敦实,掏出一把小巧的手枪,抵住他的太阳穴。男子捆完了他的手脚,又掏出一块黑布条蒙他的眼睛,莫青荷突然开始挣扎,一边左右摇晃,一边对着门厅大声呼喊:“沈哥,沈哥!”
他的眼泪哗的流了下来,轻声呢喃着:“要是还有时间,我真想再亲亲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嘴巴就被布塞住了,一名士兵用枪柄往他的太阳穴重重一击,莫青荷疼的眼前一黑,接着被布条蒙住了眼睛,强行塞进汽车,他彻底沦入了黑暗。
他只记得,往回看的最后一眼的景象,只觉得那富丽堂皇的客厅跟外界相比,暗得像一间佛堂,沈培楠歪坐在沙发里,用一只手撑住额头,倦怠的闭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