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初,你别……”莫青荷挣扎着,柳初用了死力气把他往地上按,莫青荷踉跄了两步,终于不堪两肩的重负,扑通一下跪了下去。莫柳初把他搂在怀里,解开西装马甲的钮扣,隔着白衬衫抚摸他的胸膛,一下下轻轻亲吻着他的脸颊,絮念着:“少轩,你是我的,小时候是,现在也是,你必须是我的,你忘了那个沈培楠,回来吧,啊……”
莫青荷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被未经允许的抚摸激生出强烈的屈辱感,他不肯退让了,腿部猛然发力,向前逃脱禁锢,边跑边系钮扣,冲到戏台边缘,手掌在栏杆上一撑,一个利落的鹞子翻身,跳到最近一张桌子上,又咚的一跃落地。
“师兄!”他转过身,系上最后一颗扣子,目光灼灼的盯着莫柳初,“我对他, 变不了了。”
他说完就要走,背后传来古怪的声响,不知是呻吟还是呜咽,莫柳初蜷缩着,瘦长的手背爆出青筋,用力攥着额前的头发,喃喃自语:“走吧,来不及了。”
莫青荷见师兄举止怪异,又不敢真走了,不远不近的站着看,莫柳初抬起头,挤出一丝笑容,道:“咱俩的戏唱完了,你们俩的才刚开始,走吧,快走吧。”
他的笑容平静,莫青荷答应了一声,回头一看,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他怕司机等急了,犹豫道:“师兄,那我走啦,明天带云央他们来听你的戏。”
柳初不置可否,保持着脸上温和的笑容,莫青荷心里还是不大放心,但心想留下来怕又添师兄的误会,就鞠了一躬,转身大步出了门。
莫柳初等了许久,确认他不会再回来了,突然捂着腹部蹲了下去,把头埋在胸口,像被一个看不见的人踢了一脚,他全身着发抖,眼泪的不停往外涌,来来回回的在戏台上翻滚和抽搐,抬起一只手,咚咚的敲着地板。
后台的花布帘子被人掀开了,两个人影闪身出来,走在前面的青年面容秀美,穿一身白色和服,正是死去的藤原中将的私人护卫,水谷玖一。
莫柳初睁着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水谷儒雅的微笑着,也低头俯视着他。
“原来一向宣称愿意与汪院长一起,为大东亚共荣做出努力的沈氏家族是主张与大日本国对立的么?”他用日语朝身后那名跟班打扮的中年男子笑道,又转头望着莫柳初,突然变了脸色,一脚踩住柳初的手,在地上狠狠的辗了几下,恶狠狠的换了中文:“我让你问的话你一句都没问!”
莫柳初目眦尽裂,嘴角流着涎水,反手抓住水谷的脚腕,挣扎着:“你杀了我吧,我做不了,我不做了!”
水谷的手里多了一把黑油油的手枪,他蹲下来,将枪口对着莫柳初的太阳穴,轻声轻气的问:“那东西,也不要了?”
他说着,朝身后的跟班一伸手,那人会意,从口袋里找出一只小巧的油纸包和一支注射器递给他。水谷用两根手指夹着纸包,在莫柳初面前晃了一圈,像用肉包子逗一只饿极了的狗,笑嘻嘻的看着他的眼珠子跟着手指的方向游走,笑道:“中国戏曲有句话,‘上台全凭眼,喜怒哀乐全。’果然如此。”
枪口朝莫柳初的太阳穴又推了两推,莫柳初满脸油汗,一下一下用拳头砸着戏台,掌心被指甲戳破了,滴滴答答的淌着血,他猛的抬起头,声嘶力竭的朝天花板吼了一嗓子,对水谷道:“杀了我吧,这么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他越说声音越小,眼泪和清鼻涕水一起淌下来,最后只剩粗重的呼吸声和一句半句的呻吟,水谷脸上的笑容没了,若有所思的望着莫柳初,忖度一会儿,放下了手枪,却把纸包和注射器一起丢在莫柳初胸口,拍了拍手道:“我不杀你,我要你知道违约的下场。”
他说完,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莫柳初望着水谷,待确信他并没有别的意图,如获至宝的捧着到手的东西,踉踉跄跄的往后台跑,没两步突然绊了一跤,咚的摔在地上,反复几次才终于掀帘子进了后台。水谷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他朝跟班摆了摆手,用日语道:“你瞧,他很顽强,到现在还不肯透露一句实话。”
说完走到戏台边缘,翻身跳下去,一边走一边嘱咐:“我们大日本国是讲究礼貌的国家,从来不做强人所难之事,既然我无法得知沈师长的动向,留着莫青荷这条线也没有用处,相反,莫青荷间谍的身份一旦公开,莫先生就可以知道,在北平,只有大日本国才能为他和他的师弟提供庇护。”
他每说一句话,那跟班就谄媚的点一点头,水谷的木屐子把地板踩得咔哒咔哒响,想起一件事,突然停住步子,跟班正忙着点头,刹不住闸,咚的撞在水谷后背上,水谷险些被他撞得咬了舌头,回头啪的甩了他一个耳刮子。
跟班哭也似的捂着脸,点头道:“嘿!”
水谷想了想,继续道:“马上替我以汪院长的名义,联系与沈师座会晤,顺便给杭州的许逸村先生发一份电报,让他注意沈家人的动静。”
跟班忙点头表示记下了,小心翼翼的问道:“那莫柳初……”
水谷抬手又扇了他一个耳光,不耐烦道:“养着他,得不到南京政府的情报,我可以退而求其次,共产党的情报也很有用处。”
他边走边得意的微笑,自言自语道:“我就说,顺着赵老五这一条线索,一定可以摸出一条大鱼。”
55、
莫青荷的汽车停在周公馆门口时,手表的指针早过了九点钟,沈师长不在,宾客们不方便留到太晚,都三三两两的散去了,青石板铺成的小路静悄悄的,几辆黄包车停在路旁,车夫打着盹儿,草虫儿吱吱的叫,郊区的夜晚,格外静谧。
由于沈培楠向军区申请在这里常驻,公馆门口被扩建出一片,新设了岗哨和营房,驻扎了一个排的兵力负责师长的安保工作,站岗的小兵看见莫青荷的汽车,笔直的敬了一个军礼。
小路一旁的银杏树下,安静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窗敞开着,莫青荷与这辆车交错而过,往里一看,里面的人影很是眼熟,正是陈宗义先生。
莫青荷急忙让司机停下车子,下车敲了敲对方的车门,招呼道:“陈先生?您怎么在这儿?”
陈宗义在后座快盹着了,迷糊着睁开眼睛,见是莫青荷,笑着一指洋楼亮灯的客厅:“云央在里面打牌,我等一等他。”
莫青荷笑道:“进去坐坐,这里没茶没水,黑灯瞎火的还招蚊子。”
陈宗义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摇了摇手,笑道:“不用不用,他嫌我在一旁,他们说话不自在。”
说完打了个呵欠,看了一眼手表,很耐心的靠回后座。
莫青荷算服了他这个师弟,见陈宗义没有下车的意思,就不勉强了,说了句您等着,我进去催他,接着穿过花园进了洋楼。
客厅的宾客都走了,下人们也都回房休息,只剩杭云央和三名梨园行的角儿嘻嘻哈哈的搓麻将,老刘拎着暖水壶在一旁伺候,见莫青荷进门,急忙丢下手里的活儿,赶上前迎接。莫青荷解开披风递给他,一路走到牌桌前,拍了拍云央的肩膀:“小没良心的,你男人在外头等你。”
牌局战况正酣,杭云央的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牌:“别嚷,我就快赢了。”
“啧,你家密斯特陈一年赚几十万,稀罕你赢这一块五毛的。”莫青荷推着他,其余三名角儿听说有人在等,都纷纷表示改日再战,杭云央愤愤的站起来:“打完这一圈再说,他才等了一个钟头,哪至于就等不及了?追在我屁股后头要跟我好的时候,一天一夜都等得!师哥,我今晚不走了,我要跟你睡,好好讲一讲他那个人有多讨人厌!”
老刘从衣帽房取来几位的外套,莫青荷接过杭云央的羊毛围巾,亲自替他系上,推着他的肩膀往外走,云央不情不愿的边走边回头,还想唠叨,被莫青荷打住了:“好了,谁要听你罗里吧嗦的,师座今夜的火车,一会儿就到家了,我可顾不上你。”
云央不甘心,道:“师座才走两个礼拜,又不是十年八年没回来,至于眼巴巴的守着么,我跟你说,他们这种人不能惯,你顺着他,他就把你不当玩意……”
莫青荷噗嗤一声笑了,摇头道:“你不知道,他那个人,忙完回家就怕吵。”
“我不知道?”杭云央很轻的哼了一声,脸色一冷,但接着又笑了,见局势无法挽回,把凑牌局的小戏子们喊住,一起走下门厅的台阶,嚷嚷着:“哎去我家继续打,咱们玩通宵……”
几人说说笑笑的走到陈宗义的汽车边,挨个儿钻进去,陈宗义被挤得没法子,从另一侧下来,坐到副驾驶室,对莫青荷打了个招呼,关上了汽车门。
莫青荷目送汽车消失在小路的拐弯处,脑子里被师弟聒噪的乱哄哄直响,索性袖着手,站在门廊下看雨。
老刘站在一旁,笑道:“杭老板跟从前一样活泼,还是这爱玩爱闹的脾气。”
莫青荷一怔,他这才反应过来云央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由露出一丝苦笑,他想着师弟的模样,眼前闪过那张旧照片里玉乔含着笑的脸,轻轻叹道:“师座以前一定很宠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