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飘萍了解他的性格,她自己也不喜欢拘泥于琐事,两手一摊道:“你的想法你自己对老太太说去,这几天妈唠叨得我耳朵都生茧子了,认真听呢,她没完没了,不听呢,眼泪能淹死我八百回。你想冒险尽管去冒,不要伤及无辜,否则我只好搬去教会学校躲清净了。”
见莫青荷规规矩矩的跟在众人后面,沈飘萍停住步子,拿眼瞥着他那苗条的身段,把手肘往沈培楠肩膀一搭,做了个你自求多福的表情,道:“今晚家里请大客,后厨预备了至少二十桌酒席,母亲要亲自给你接风,她的脾气你知道,给你一个忠告,让这莫老板有多远跑多远罢!”
说话间众人走上了二楼的走廊,一拐弯,却是一间比一楼门厅敞亮无数倍的大客厅,满室宾客已经等候多时了。
刚才在楼下迎接的多是亲戚,这些则都是远一些的朋友,有党内人,有本地的实业家和新进社交场的年轻人,也有不少那位被沈飘萍称之为“三嫂”的许敏娟小姐家的亲友,大家见沈培楠与敏娟一起进来,不知谁带头,一同起哄鼓起掌来。
又是好一番客套,众人移至别处打牌,沈培楠和莫青荷在火车上捂了一身臭汗,由下人张罗着回屋洗澡换衣服,准备晚宴。
沈府是老宅,少爷小姐住的一栋栋洋楼和用作下人房的中国式的庭院混在一起,形成的奇异违和感。
适时天已经黑透了,园中小路点着八角宫灯,原先里面的蜡烛都被换成了新式电灯,莫青荷被下人带领着,绕过不知多少座假山,又过了不知多少回廊和木桥,早已迷失了方向。
远处有人在咿咿呀呀的拉胡琴,隐约回荡着檀板和悠扬的笛声,大概是家中请了戏班。
莫青荷侧耳倾听,想分辨演的是哪一支曲子,耳畔却不住回响着大厅里海潮般的嗡嗡说话声,大家称赞沈培楠与敏娟郎才女貌的恭维声,不知是不是旅途劳顿的缘故,他只觉得身体好像在海面上飘荡,如一叶没有主的小舟,风吹到哪里,就只能漂到哪里。
他想起沈培楠说的许多话,沈家老大是社会精英,老二的文章作的很好,有许多人喜欢小妹,但小妹都看不上眼,沈家老三被家里订了婚事……
夜风渐渐的凉了。
“小莫。”
莫青荷专心走路,没提防有人喊他,一下子打了个激灵,转头望着沈培楠,见他正一脸讶异的盯着自己,便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西装挺括,皮鞋铮亮,又伸手摸了摸头发,他留着漂亮的三七分头,用生发油抿的整整齐齐,并没有不妥的地方,问道:“怎么了?”
这一串动作很是做作,因为见过了沈家的排场,他知道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早就打定主意,这一趟南行要在沈培楠身边做一件无声的装饰品,连西装肘弯处的一条褶痕都看待的格外认真。
沈培楠皱起眉头,往他脑门推了一把:“你中邪了么,走路就走路,笑什么?”
莫青荷刚想说哪有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两颊的肌肉微微鼓着,嘴角往上牵,可不就是在僵硬的笑着?赶忙调整了表情,道:“自从进门就在笑,笑久了就给忘了,怪不得腮帮子酸痛酸痛的,好像要抽筋。”
他这话说的无意,沈培楠却听了进去,沉默了一会儿,两根手指在他脸上轻轻一拧,道:“假脸皮。”
他揉了揉莫青荷的肩头,滑下去扣住他的手腕子,电灯光把那轮廓分明的脸映得阴沉沉的,唯一的暖意沉在眼睛里:“我刚带你回家那晚上,你唱完戏就这么笑,笑的太多了,像张假脸,一点都不如本来的样子可爱。”
莫青荷听到“本来的样子”这几个字,心里颤了一下,正揣测他的话有没有其他含义,沈培楠却移开视线,没继续这个话题,两人往前走了一段,停在一栋被花园环绕的二层小楼前。
沈府有许多栋这样的洋房,建造风格各有意趣,但这一栋却黑着灯,门外的草坪和花圃修剪的格外整齐,似乎刚被整理过。
“这是我在家住的地方,今天让给你,去洗个澡,可以先睡一觉,等会儿我来接你吃饭,饭后还有牌局,一闹大概要一整夜。”沈培楠慢慢嘱咐,朝带路的下人打了个手势,下人会意,马上去叫门房来取钥匙。
沈培楠接过莫青荷的皮箱,带着他穿过花园,等门房依次点亮洋楼的电灯,又一路亲自送他进卧房。
莫青荷惦记着订婚的事,心里颇为惆怅,就没了平时的张牙舞爪,沈培楠对他说话,他乖乖的站在原地,听一句就点点头。
沈培楠见他可爱,回头握着他的两只手,低声道:“我们的关系大概瞒不住,这回不比让你陪日本人吃饭那次,都是家里人,有些话要是说重了,我先给你赔个不是,别往心里去。可能有人会谈及政治问题,如果不符合你那颗榆木脑袋的逻辑,就给我大口吃饭,不准多话,记住了?”
他说这些话时没什么表情,语气却很温和,像一位大哥在嘱咐头次离家的弟弟,又打开莫青荷的一只皮箱,看他都带了哪些东西,还缺什么要置办。沈培楠军旅出身,最看不得邋遢,见衣裳叠的乱,皱着眉头开始整理,仿佛很嫌弃似的,往衣柜里挂一件就叹一口气,最后回头狠狠剜了莫青荷一眼,目光颇有我怎么找了你这么个懒媳妇的无奈。
莫青荷往后缩了缩,嘀咕道那时在赶火车,但听沈培楠话里的意思,今晚两个人是不住一起的,心里难过极了,赖在他身边,手指把玩他军装的一颗金色纽扣,刚要发表一番不舍的言论,沈培楠突然回头,手指抵着他的鼻尖,严厉道:“少给我慢慢腾腾的,去洗澡,跑步前进!”
44、
沈家实行的作息时间非常西式,晚饭一般要等自鸣钟敲完八下才开始上桌,洋楼的电灯一直亮到凌晨一两点钟,若请了牌局或者赶上听戏,常常彻夜灯火通明,天亮才有丫头打着哈欠出来收拾残局。
莫青荷肩上搭着一块毛巾,裸着上身在浴室的大镜子前站了许久,心里存着拖时间的想法,收拾的格外仔细。刮脸,梳头,擦雪花膏,扑一层细细的粉,眉毛太浓了,一柄小刀片儿先修出眉峰,刮除杂毛,再用胶水将末端黏出尖儿。他生得体面,脸白,眉和睫毛都浓黑,眼睛就显得忧郁多情,远看像个读书的阔少爷,可惜就因为过于规整,失了男子的随性,走近一看,油头粉面的也就是个小白脸儿。
他看不上梨园同行们眼角斜飞,乱抛媚眼的做派,因此格外要挺胸抬头,走路时眼睛盯住一点,学得不太地道,并不显得坚毅,却有种青年的纯真神采。
末了挑出一套深灰色西装,一颗颗系好衬衫扣子,打领带,套上坎肩,却不穿西装外套,而是整整齐齐的搭在左臂上。走到阳台一看,黑黢黢的花园里站着一个军装笔挺的影子,正点了一支烟卷在吸,看见莫青荷在阳台出现,缓缓欠了欠身,极绅士用没有夹烟的手碰了碰嘴唇,冲他抛了个飞吻。
莫青荷笑着奔下楼梯,皮鞋把地板跺得咚咚直响,等到了一楼大厅,看见正用鸡毛掸子打扫房间的下人,又立马收住了脚步,很含蓄的点点头,步履庄重的走了出去。
“打扮的这么好看,是要与人约会吗?”沈培楠微眯着眼睛,等莫青荷逆着电灯光走近了,给了他一个朋友式的宽松拥抱,笑道:“像年轻时的汪兆铭,有空我拿相片给你看。”
莫青荷不待见他的比喻,很不屑的转过脸,沈培楠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右手夹着烟卷,用掌根碰了碰莫青荷的后脑勺,由衷的夸道:“真漂亮。”
说完俯身凑近他的耳畔,像要说悄悄话,莫青荷太知道他的德行,就在他说出我真想现在就干死你时,抢先一步迈了出去,对下人做了个请带路的手势,边走边笑眯眯的回头。
沈培楠一愣,抿着嘴唇骂了句兔崽子,大步跟了上去。
沈家在总统府似的三层洋楼迎宾,用来请客的却是一座前清时期的七进七出大宅院,两排蒙着绢纱的宫灯一直亮到最深处,丫头们全穿旧式的紧身缎子小袄和散脚裤,梳着黑油油的大辫子,宾客川流不息。
莫青荷跟在沈培楠身后,迈过一道道门槛,穿过一扇扇朱漆大门和一座座飘着桂花香的庭院,终于拐进那人声鼎沸的所在,绕过门口的檀木屏风,一抬头,先愣了一会儿神。
这里的布置是彻头彻尾的中式,一张张摆满菜品的八仙桌早已座无虚席,宾客吵吵嚷嚷的交谈,丫头小厮们捧着木托盘穿行其中,大厅最里头扎着一个老戏台子,两名坤伶正抱着琵琶唱小曲,柱子和房梁都是雕花的红木,空气不流通,上层浮荡着昏黄的烟雾,呛得人要打喷嚏,地上扔着好些干果壳儿。
一线高亢的笛音牵扯着人的耳膜,莫青荷的心咚咚直跳,一念之间,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唱过堂会的大户人家。
也是这般的繁荣瑰丽,那是北平最后的好日子,然后日本人进了东北,占了华北,运动一天紧似一天,商铺凋蔽,百姓食不果腹,又没有知识,把卖命换来的两个钱一大半送给缴税的巡警,剩下的扔进烟馆和戏院,一面吞云吐雾,一面听着才子佳人的光艳故事,企图忘记烂泥中的挣扎。他也是那时卖了身子,为了一口饱饭屈居人下,留下一颗心,咬着牙要替贫苦万民挣一个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