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培楠拉开保险,将子弹上膛,正举枪瞄准,闻言从鼻子里轻轻一哼,转头道:“过奖。”
他扣动扳机,噗的一声经过消音器处理的枪响,靶心多了一枚圆圆的弹孔。
将手枪拍在莫青荷手里,沈培楠松开衬衫的第一颗钮扣,径直盯着他:“输给我几次,我今晚上你几次。”
莫青荷忽然反应过来他说的一夜拳脚是什么意思,脸上一热,忽然起了斗志,他眯眼看了看靶子,道:“赢几次能换我上你几次么?”
沈培楠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讶,却没有跟他继续拌嘴,骂里句兔崽子,低头使劲亲了亲他的嘴唇,严肃道:“全胜,全胜就让你上。”
莫青荷简直不敢相信,但沈培楠的表情却不像开玩笑,他开始紧张起来,胸口像填了一只逐渐鼓涨的皮球,强烈的兴奋感压的他透不过气。
这样的比试包含了过多个人情绪,他在第一局里表现的并不十分好,十发子弹打至第八发,已经注定了败局,然而就在他握紧手枪,准备打出第九发子弹时,沈培楠忽然攥住他的手腕,摆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他慢慢走到窗边,撩开了窗帘。
莫青荷不解,将额头抵住冰凉的玻璃向下看,借着昏暗的夜色,只见楼下花园的尽头树影攒动,仿佛有细风拂过,但仔细一审视,才知道让树木摆动的不是风,而是人,二十多名便衣士兵已经就位,正聚集在花园后门整装待发!
“这是做什么?”莫青荷收回视线,愣愣的看着沈培楠,“围城么?”
沈培楠啐了一口,伸手推开窗户,指着下方一片刚刚拔除灌木,湿漉漉的泥土地,对莫青荷简短的命令道:“跳。”
“今晚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巷战!”
37
夜风清新而微凉,暗蓝的天幕布满一层绵羊状的卷毛云,被风吹着快速游移,露出一轮灼灼的月亮。
这忽然出现的月光将院中景致照成了玉雕的琼宇,莫青荷站在窗边,深深将一口弥漫花香的空气吸入肺里,回头望了沈培楠一眼,微微蜷曲双腿,展臂一跃而下,正落在那一片刚开垦过的烂泥地里。
尽管是二楼,但洋楼楼顶比普通民宅偏高,从脚底板涌来的冲击力几乎让他绊了个跟头,莫青荷立刻收腹前倾,就地向前打了个滚,借力起身站稳,拍了拍膝盖沾的泥土。
身后哗啦啦一阵响,沈培楠也跳了下来,见莫青荷没受伤,一把将他拽起来,无声地朝花园后门的队伍跑去。
月亮又藏入了云彩之后,莫青荷一面跟随沈培楠奔跑,一面在黑黢黢的夜色里努力辨认这支安静又严谨的队伍,待看清带头人的长相,他才坐实了自己的猜测,这正是沈培楠视为心头肉的骑兵队,但今夜有人无马,只集齐大约一个排的兵力,最为奇特的是,没人穿军装,大家都清一色身着白布对襟小褂,青布扎脚裤,脚蹬胶底老布鞋,若非仔细对他们的站姿和整齐的板寸头仔细观察,简直会误以为是一群有组织的黄包车夫。
队伍带头人是骑兵队队长,叫孙继成,由于这支队伍的士兵从各营各连抽调而来,在编制之外,因此大家从不称呼军职,都叫他孙教官。
见沈培楠破窗而来,孙继成双脚立正先敬了个军礼,随即将视线移到莫青荷身上,将他光鲜亮丽的形象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不由紧皱眉头,问道:“他来做什么?”
沈培楠将莫青荷往前一推:“他想进部队,你带带他,看是不是那块料。”
孙继成愣了半天,见沈培楠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回答道:“报告师长!这里不是戏班子,养不起大少爷,恐怕……”他又看了一眼莫青荷,为难道:“这细皮嫩肉的,恐怕没他能干的活啊。”
沈培楠啐了一口,使劲一推孙继成的脑门,骂道:“臭小子,现在连我都使唤不动你了?他不会,你就教他,先让他给你扛大包!”
孙继成本来一脸苦相,闻言立刻收敛神色,敬了个标准军礼,干脆的答道:“是!”
礼毕,他后退一步进入队伍,忽然暧昧的笑起来,士兵们一直憋着,见他笑了,都忍不住跟着低头开始窃笑。
莫青荷闹了个大红脸,原来这孙继成与沈培楠脾气相投,很受器重,他自恃为一名保家卫国的硬汉,一向看不上这些优伶。孙继成每次来周公馆汇报工作,总遇见莫青荷要么香气扑鼻的拉琴唱曲儿,要么翘着兰花指,一副兔儿爷的腔调搓麻将,因此一直将他与大烟,酸儒,妓女,算命先生等一同视作祸国之流,动不动白他一眼,故意找些不痛快。此时听说他这走后门吃白饭的二椅子想随队当兵,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好笑的很。
沈培楠没空管这些,他的副官将汽车停在面前,恭恭敬敬的拉开车门,沈培楠回头对孙继成嘱咐了几句,带上三名护卫,闪身进了汽车。
孙继成对汽车再敬军礼,一直到听不见发动机的运转声,他转身打了个手势,队伍立即反应,自动分为六人小组,一队队各自散开,无声无息沿小路分头前进。
很快,夜色掩映之中,莫青荷身边只剩下孙继成,其他四名士兵和地上一只装弹药的木箱。
孙继成不着急行动,对莫青荷坏笑道:“我们可是要跑步过去的,莫老板身体娇弱,不知道跑不跑的动?要不要叫一辆人力车,再雇一名老妈子照顾你?”
莫青荷见他故意找茬,先活动了手脚关节,梗着脖子道:“你尽管跑,我要是叫一句累,替你刷一年的鞋!”
他看了看剩下的四名便衣士兵,一本正经的补充道:“还有他们的。”
部队长期在外作战,向来有私下互相解决生理问题的传统,这批士兵是各连队精锐,一个个身体强壮血气方刚,最近在沈培楠眼皮子底下禁欲禁赌,憋了大半个月,此刻见到母猪都能眼睛放光,更别说莫青荷这类专门伺候男人的小戏子,一听这句话,不由都拿眼睛溜着他,怪腔怪调的起哄。
闹归闹,谁都不敢真动沈师长的人,孙继成见时间差不多,一声喝令让大家安静,迈碎步列队,准备出发。他回头打量队尾扛弹药箱的小兵,忽然皱起眉头,指着莫青荷对那名身材魁梧的士兵道:“老三,你把箱子给他,让戏子扛着。”
被叫做老三的壮汉是个憨厚人,瞅了瞅莫青荷一身白西装,长腿细腰,嫩如牛乳的模样,犹豫着没有动弹。孙继成狠狠剜他一眼,他才只好将箱子放在地上,示意青荷来搬。
莫青荷上前一试,觉得至少有五六十斤重,心里就有些犯嘀咕,少年学戏练力量,师父怕他的肌肉结块影响身材的纤细,从来不训练他的爆发力,只练耐力,因此对他来说扛箱子跑一两个钟头不算什么,搬起来却很成问题。他怕闪着腰,便拿出大丈夫能屈能伸的论调,对老三道:“大哥,搭把手,我腰上没劲搬不动这个。”
老三是个憨厚人,爽快的扛起箱子放在莫青荷肩上,见他扶稳了,撒开手对莫青荷道:“你先跑一段,跑不动了喊哥哥替你。”
孙继成没给大家时间,带头撒丫子疾奔,回头高声吆喝道:“废物,只知道浪费时间,等当最后一组让师座罚咱们么!跑,都跑起来!”
莫青荷骂了句王八蛋,歪歪扭扭的跟了两步,逐渐找到平衡,这才调整呼吸慢慢赶上队伍。老三怕他受伤,一直紧张的跟在他身边,边跑边小声道:“你别怪他,新兵都得挨这么一顿训,当初我们受的罪比你多多了!”
莫青荷怕岔气,只能点头不敢开口,一路跟随队伍奔跑,穿过黑黢黢的小路与胡同,跑出了一身热汗,胸膛里像拉起风箱,又像升了一只滚烫的炉子,明明秋夜风凉,他却好似闷在一只巨大的笼屉里,进的气没有出的多,小腿的筋缩称一团,汗水呱嗒呱嗒往下淌。
这种跑步最让人痛苦的在于不知道目的地在哪,沈培楠不告诉他今夜到底要做什么,孙继成也不说离结束还有多久,他甚至在故意为难莫青荷,一会儿让队伍跑折线,一会儿变换排位,让最后一名赶超第一名,一旦见莫青荷掌握了新的规律,步伐轻松起来,便悠闲的跑到他身边,一句接一句说损人的话。
“还跑不跑的动,咱们可要一直跑到天津去,最快也得一天呐!”
“小荷叶儿,你明明是个男娃子,为什么天天翘着手指头装女人?”
“荷叶儿,尝过女人的滋味没?是上女人爽,还是让男人上爽?”
“你说说,师座平时都怎么疼你?我听说咱们师座那玩意厉害的很,他一晚能让你舒服几次?”
莫青荷恨不得将孙继成千刀万剐,他此时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在心里骂了一千遍小人得志,但发现这除了让他加倍想念躺在沈培楠怀里发呆的快乐外几乎毫无益处,他开始默默背诵共产党宣言,想起李大钊就义时慷慨陈词,同志们翻雪山过草地的艰辛困苦,想起遥远却光明的延安,忽然感到自己经历的根本不算什么,一股温暖的力量自心底充盈至全身,竟让他忘却痛苦,唇边泛起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