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培楠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左臂垂在身侧,弹孔处血流如注,右手举枪对准老五,语气平静道:“你走不了了。”
莫青荷被老五反剪双臂,挣扎如砧板上的活鱼,突然听见沈培楠的声音,抬头看见他虽伤了左臂,但四肢完好,不由愣在了原地。
原来老五知道莫青荷师兄弟小时候的一段典故,上次莫柳初来访,说的话和第二日前来接洽的学生完全不同,口口声声要让那国民党终身残废,他心里就存了个疑惑。今天看见沈培楠竟与莫青荷相恋,他立刻猜到这是所谓文明恋爱中的三角恋情。
老五不是共产党,但也自诩是一名磊落的义士,对莫柳初这番心思很不屑,反而格外遵循李沫生的嘱托,行动前他在裤腰里掖了两把不同型号的枪,刚才趁沈培楠拉保险,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更换了另外一把,子弹口径大,依托打进身体的冲击力能让人暂丧失行动能力,但并没有打在要害处,甚至连骨头都避了过去。
“寻男人去吧!”老五嘻嘻笑着,把莫青荷往沈培楠怀里一推,又道:“这小唱戏的这么能打,分明就是个夜叉,你家汉子遭大罪了。”
说话间走廊的脚步声越来越急,守卫听见屋里的打斗声,又怕再被藤原骂出来,在门口急的团团转。
老五心知没时间了,转头往身后川田的尸体啐了一口,问沈培楠:“咱的假脸皮天下无敌,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沈培楠朝老五的右手一努嘴:“扮的很像,但水谷是个左撇子,平时用右手,握枪只用左手,你往腰上摸索的时候,弄错了。”
赵老五闻言一愣,跟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像发现了顶有趣的事,哈哈大笑起来,直乐的快笑出了眼泪,这才对沈培楠一板脸:“好眼力,好身手,这本事要是别用在中国人身上,去替百姓打日本人该多好!”
他回头朝满室血污打量一圈,很满意的砸了砸嘴:“咱今天栽在你手里是没活头啦,不过死前拉上个小鬼子将军,还有个中佐当垫背的,值,死的值!”
沈培楠不与他争辩,往前逼近一步,忽然压低声音:“真正的水谷呢?”
老五仍把沈培楠看做日本人的走狗,得意道:“早他娘的死啦!”
沈培楠径直盯着他:“做的干不干净?”
老五愣了一下,眉飞色舞的打算夸耀自己的本事,见对方面色阴鸷,便住了嘴,冷哼一声:“那自然干净。”
沈培楠舒了口气,淡淡道:“我不问谁指使你,但只要你现在愿意与我合作,我就能帮你保住他。”
老五一挺胸:“没人指使我,老子杀小日本,老子乐意!”
“对,从现在开始,没人指使你。”沈培楠应道。
莫青荷看他们俩一问一答活像打哑谜,并没有了解其中含义,仔细一想,忽然理解了,沈培楠在做所谓“毁尸灭迹”,所有人都知道水谷在房间里,只要让老五保持现在的形象死亡,骗过了日本人,而他们又找不到真正的水谷,就完全可以将此次暗杀案件指控为皇军内讧,就算小日本回家调查一千遍那位水谷的背景,也绝迹查不出任何线索!
赵老五听完沈培楠的解释,用一根手指拨开窗帘,从缝隙望着楼下满满的士兵,不由长叹一声:“可惜了,姓赵的当了一辈子铁骨铮铮的汉子,临死了他妈的成了鬼子,还他妈要当个叛变的鬼子,被中国人骂完了日本人骂!”
沈培楠仿佛是铁做的人,不带任何感情的描述道:“我会打烂你的脸,确保没人认出你,你死后尸体会被送到日本,坐船走,现在是盛夏,等到了大概就臭了,至于那边的军方将怎么处置,我不知道。”
老五闻言朗声大笑,笑着笑着眼睛里就泛起了泪花,他深深看了一眼几乎要站立不稳的莫青荷,又将视线移到沈培楠脸上,用手指点着他们,戏谑道:“你们俩兔爷,俩兔儿爷,还不差!记住了,别让姓赵的白死!”
他说完一步步朝窗户走去,洒脱的往后挥了挥手,大声道:“我走啦!”
沈培楠在他身后,对着他的后脑勺举起了枪。
“砰——”第一颗子弹穿透玻璃,整扇透明窗户瞬间化为雪白,成千上万细小的碎玻璃如雪屑纷纷落下。
院子里霎时响起大声吆喝与吵闹声,士兵从各个角落冲出来,举起步枪对着二楼哇哇乱叫。
“砰——”第二颗子弹径直贯穿赵老五的后脑,圆圆的一个血窟窿,他的身体向前一扑,从已经没了玻璃的窗口栽了出去。
莫青荷的眼睛被水雾蒙住,什么也看不清了,他撩起袖管狠狠地擦了一把,跟随沈培楠冲到窗前,一起向下俯瞰,只见老五躺在院子里,睁着眼睛,仰面向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他顶着水谷的脸,清秀而白皙,一身雪白的和服映衬身下逐渐扩散的鲜血,像开出了一朵大而鲜艳的红莲。
沈培楠举起枪,瞄准老五的头部,连连扣动扳机,一连打空了整梭子弹,眼见那清秀的面孔烂如柿饼,才狠狠地扔了手枪。
护卫听见枪声,咣当一声撞开门板,潮水一般往房间里涌,沈培楠轻轻一闭眼睛,转身朝门外走去,莫青荷听到他刚才遥对着老五的尸体说了一句话,很轻,但他听清了。
他说的是:“你放心。”
34
莫青荷陪沈培楠乘坐汽车匆忙赶往医院时脑袋还是一片混乱,耳边充斥乱哄哄的叫嚷,有恼羞成怒,满嘴吱哇乱叫的日本兵,还有表面如临大敌,心里却在偷笑的国军部队。最为恐慌的是戴昌明,他腆着大肚腩,额头因为布满汗珠而显得油光锃亮,像一条肥胖的鱼在混乱的人群里挤来挤去,时不时有士兵被他肥墩墩的屁股撞个踉跄。
他脱下自己的西装罩在莫青荷脑袋上,不是怕他冷,而是为了挡住不断涌来的新闻记者,他们的消息极其灵通,当目击者做完简单陈述,走出酒楼时已经被门口的记者包围了,莫青荷在人群里看见了乔装的李沫生,穿白衬衫和背带裤短,歪戴一顶报童帽,正举着相机冲在最前方。
莫青荷一面护着沈培楠受伤的左臂,一面替他开道,嘴里嚷嚷无可奉告,在进汽车前,他对挤到跟前的李沫生露出一丝轻松,却也饱含苦涩的笑容。
记者们穷追不舍,又一路驾车跟随,莫青荷被颠簸的难受,回忆起藤原与川田的无头尸首和老五烂泥似的脸,在车上吐的翻江倒海,好容易到了医院门口,刚推开车门,眼前便亮起闪光灯雪亮的白光。
于是在第二天的晨报上,登出了这样一则消息:中日军方秘密会谈,日本将领遭恐怖暗杀——疑是藤原右希私人护卫叛变,下方刊载两方大相片,左边是雅室溅血的惨状,右边是两名生还的当事人,莫青荷将西装撑在头上,伸手挡镜头,指缝里露出一张俊秀的脸,面色苍白而疲倦,沈培楠跟在他身后,只被拍到一个侧面,低着头,眼神冷峻。
医院弥漫浓烈的消毒水味,医生立即手术,用镊子和棉球在鲜嫩的肉里鼓捣一阵,在丢弃无数染满血的棉花之后,子弹被取出来,当啷一声扔在盘子里。
莫青荷被这声音惊出了一身冷汗,觉得简直像自己掉了一颗眼珠子。
整个过程,他一直跟在沈培楠身边,陪他穿过一道道阴暗的走廊,交款,麻醉,手术,缝合,他听着忠心耿耿的小兵为了师长与医生大动肝火,感到一种奇异的疏离,仿佛身后的十数名小兵,还有更多更多没赶上先头部队,被医生拦在门外等待的兵痞都远在世界的另一端,他搀着沈培楠的胳膊,他只有他,他也只有他。
他们选择了最近,最易于保卫的一家医院,相比之下医疗技术却称不上好,沈培楠的左臂被缝合的像一条张牙舞爪的蜈蚣。
手术结束,两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休息,莫青荷枕着沈培楠的肩膀,侧脸贴着军装酸凉的金属钮扣,轻声道:“疼不疼?”
麻醉还在发挥作用,沈培楠的整条手臂都没有知觉,见莫青荷脸都吓白了,还像个小媳妇似的要哄人,就总有些想笑,故意皱眉道:“疼,疼死老子了。”
“那怎么办?”莫青荷紧张起来,犹豫着将手伸给他:“我叫人去找医生要些止痛片,要是实在疼的厉害,你就掐我吧。”
他的手指青葱一样修长而白皙,套着明晃晃的钻石戒指,沈培楠抓到嘴边作势要咬,又很嫌弃的丢开,凑到他耳边道:“ 不管用,我给你支个招,你现在把裤子扒了好好让我干一次,叫大声点,我舒服了就忘了疼了。”
莫青荷刚刚亲眼看见屠杀与死亡,有志之士慷慨就义,完全沉浸在悲恸的情绪里,一时没听出沈培楠的玩笑,甚至下意识往四周看,寻找能够满足他要求的地点。见对方满脸戏谑,忽然明白过来,狠狠朝他的肩膀捣了一拳,骂道:“这时候你还胡说,我看就该让医生把你的嘴也缝上!”
沈培楠使劲亲他的脸,摇头道:“就是这时候才跟你贫嘴,哄你笑笑,要是老想着刚才的事,连续几天都睡不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