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趁柳初师兄还在这里,多带几个孩子,组个戏班子。”
“你看,咱们中国的戏一点儿不比洋人的玩意差,国内打了这么些年仗,好东西传不出来,多可惜。”他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你跟大哥在纽约有关系有人脉,跟好几所大学也有联系,组织一两场公演应该不在话下,还有二哥,我去求他往报纸发几篇稿子,沈哥,我真想让洋人看看咱们自己的玩意儿!”
沈培楠看着他就乐了:“你可真不客气,一用就是一大家子人,要不要帮你知会大嫂一声,她没嫁过来之前还演过电影。”
莫青荷挺不好意思:“行吗?”
沈培楠点了根烟衔在嘴里,轻轻捏莫青荷的肩膀:“行,你出人,我出钱。”
115、锁麟囊(上)
民国三十七年底,即公历1948年,对每一位国民党员来说都是一段难捱的日子。
从前年开始的内战终于结束了僵持的势头,昔日的土八路变了解放军,三路野战纵队势如破竹,涤荡西北东北、继而经山东南下,将红旗插满北方大地。
一座座城市解放了,委员长急火攻心,不惜通电亲自督战。
在遥远的大洋彼岸,那些早已从政治场脱离出来的人们也感受到了这场浪潮的力量。
莫青荷和沈培楠那时另置了一栋小洋楼,布置成聚会场所,迎接了一批批军界的客人,他们是旧日的战友、同僚、抑或校友,每逢风和日丽的周末,主人举行园会,夫人小姐坐在平整的绿草坪上听萨克斯风,端着鸡尾酒谈论时装和珠宝,等到夜晚降临,先生们送走了家眷,凑在一起喝个酩酊大醉,说起最近的时局,也有人拍着桌子骂娘。
每到这种时候,幽僻的沈家小楼灯火通明,内里一派乌烟瘴气。
他们不大出去吃饭,一则西餐不适合叙旧,二则出于安全,美利坚不禁枪支,暗杀是潜在的隐患。
莫青荷与他们政见不合,不大参与讨论,常常吃完饭就退了席,躲在卧房陪阿忆做功课。
夜已经深了,聚会还没有结束,今天来得是周汝白与几位黄埔毕业的友人,按照惯例,不闹到凌晨是不会罢休的。
喧闹声从楼下传来,莫青荷关紧房门,摊开一本简单易懂的中文书——二太太亲自为孩子们所写,一笔小楷很是清隽。然后挑出一篇,一个字一个字教阿忆念。
来美国已经第四个年头,阿忆满了九岁,生的白皙漂亮,戏学得好,肯吃苦,说一口流利的英文,他彻底适应了这儿的生活,很少问起远在故乡的父母,跟同学闹别扭也只赖在莫青荷怀里撒娇。
阿忆读熟了书里的句子,握着钢笔又抄写了一遍,打了个哈欠,困得眼里含着泪花:“舅舅怎么还不来呢?”
阿忆喜欢在睡前让沈培楠扛着转两圈儿,扔起来再接住,逗得他害怕又兴奋的尖声大叫,莫青荷捏着他的两片小薄肩膀,把他送到门口:“舅舅在跟朋友谈正事,阿忆先去睡。”
阿忆被姆妈领走了,莫青荷听着楼下传来的吵嚷声,百无聊赖的走到窗前,看着外面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拧开了手边的无线电。
虽然远离祖国多年,他一直保留着收听新闻的习惯。
收音机里在播报一段英文简讯,二战结束后美苏关系紧张,中国战局成了美方关注的焦点,莫青荷竖着耳朵,听到一半,忽然呆住了。
他的手紧紧攥着冰凉的窗框,大脑在飞速反应那一串英文的含义,背后出了热汗,脸颊滚烫。
消息来得太突然,他简直不敢相信,徐蚌会战、即解放军的淮海战役结束了,六十万解放军对阵八十万装备精良的国军,如同平原刮起浩浩烈风,历时两个多月,终于迎来了全国局势的大反转,解放军成功收编五十多万国军,他们胜利了!
老蒋的精锐部队彻底溃败,这是历史性的转折,或者说,那些穿着杂色军装的战士们用双手创造了历史,奏响凯歌,迎接蒋家王朝的覆灭。
美利坚已是夜晚,东方大约红日初升,莫青荷在屋里转圈子,眼里涌出激动的泪水,他快乐的喘不过气,多希望此刻置身战场,大声告诉他的战友此时他有多为他们骄傲,然后在阳光里跟同志们肆无忌惮的欢呼和拥抱。
漫山遍野的红杜鹃,如党旗一般怒放。
楼下突然传来杯盘的碎裂声,莫青荷的心神被拉回现实,猛然变了脸色,他的沈哥!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险些与抱着空盘子的佣人撞了个满怀,姆妈笑着回过头,操着口音浓重的官话:“呦,莫少爷,您快回去,里面乱着呢,我们几个张罗就成。”
新雇的姆妈是从广东偷渡来的中国人,对主家的过去不甚了解,莫青荷勉强朝她笑了笑,一个箭步上前拉开房门,刚进去就被刺鼻的烟雾和浓重的酒气险些熏了个跟头。
这帮兵匪快把酒馆饭店开到家里来了!
餐厅开着无线电,新闻已经播报结束,换了一支悠扬的吉他曲,乐声被喧闹的人声掩盖了,屋里乱成一团,酒桌杯盘狼藉,空气里浮荡着一股暖烘烘的酸臭气息,七八名男人已然醉了,一个个光着膀子,有人握着酒杯伏案大笑,有人迷迷糊糊的哼唧,有人蹲在角落大口吸烟,有人吐了,有人呜呜的哭。
莫青荷踢到一件柔软的物事,低头一看,是一只好容易才淘来的苏绣软枕,翠绿的荷叶沾着秽物,粉白的荷花被踩出一个歪斜的泥脚印。
佣人们手忙脚乱,看见莫青荷像瞧见救星,搓着手问他:“莫少爷,这可怎么办?”
莫青荷被熏得直流眼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一名趴着地上的先生扶到沙发上,一抬头就看见了周汝白,正将金丝边儿眼镜捏在手里,一个劲用手绢擦眼泪。沈培楠趴着他肩上,背对着门,脊梁泛着红光,后腰的一颗弹痕格外狰狞。回头看见莫青荷,眼角一红,哽住了喉咙:““j□j的共产党,你们没良心,你们……”
周汝白拍他的后背安慰,突然一阵反胃,自己也趴在桌上开始干呕,半杯红酒被撞翻,当啷一声,酒汁淋淋漓漓的往下淌,将白桌布染红了一长条。
那三个字刺激了大家的神经,莫青荷站在门口,被一道道仇视的目光射成了筛子,不知是谁怪叫一声:“他妈的,这一仗要是换老子来打……呃……”
他打了个酒嗝,抄起半瓶威士忌砸在地上,受到这一声的鼓舞,炸裂声此起彼伏,佣人吓得尖叫,到处乱跑躲避着飞溅的玻璃碴,有人站起来,挥舞着一根筷子:“黄埔军人没有认输的时候!唱啊,再接着唱啊!”
接着,校歌就乱哄哄的响起来了。
“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
“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贯彻始终。”
“革命英雄,国民先锋,再接再厉,继续先烈成功。”
“以血洒花,以校作家,卧薪尝胆,努力建设中华。”
歌声呜呜咽咽,早跑没了调子,哭也似的难听,莫青荷看着这一帮醉汉,胜利的喜悦就暂时被抛在了脑后。他也是军人,他打心眼儿里爱着胜利的滋味,也懂得败仗的苦闷,可远方的战局跟他们还有什么关系呢?也许因为外交政策,也许因为亲人的羁绊,也许因为一名深爱却不能相见的恋人,他们陆续撤出了战场,在最危急关头只能在异国酣醉一场,哭一哭失去的荣耀和战死的兄弟。
他们原本以为胜券在握,就连他的沈哥,也许早做好了安慰恋人的准备,却不想时局逆转,这些傲慢的军人如同码头的送行队伍,遥望着满载亲人的大船在风暴中沉沦,攥紧拳头却无能为力。
革命英雄,国民先锋,再接再厉,继续先烈成功。
以血洒花,以校作家,卧薪尝胆,努力建设中华。
莫青荷镇定的朝佣人们发布命令:“这里先放着,明儿再收拾,把各位先生带去客房休息,派人出去看看汽车都到了没有,叫司机进来接人,再去拿今天的宾客签到簿,分别去打电话。”
佣人们各自答应,莫青荷去扶沈培楠,被他一胳膊甩开了,白蕾丝桌布被香烟烧了个洞,周汝白竖起大拇指,哭兮兮的冲着他笑:“小莫啊,你这个共党,把我兄弟折腾的够呛……你啊,真有本事!”
醉汉与三岁孩童一样难缠,莫青荷挨个儿的哄劝,陪着唠叨了好些不知所云的话,终于把宾客一个个送走,汽车引擎声逐渐远去了,他站在台阶上吹风,方才闹的太厉害,现在两太阳还一跳一跳的胀痛。
还没等他缓过神,背后响起一串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一股浓重的酒气袭来,沈培楠的臂膀热而有力,把他狠狠箍在怀里,莫青荷瞧见他赤裸的胳膊,心想醉酒的人经不得冷风,心里一急就要解开外套给他披上,忽然天地倒置,他被沈培楠一把扛在了肩上,摇摇晃晃的往回走。
卧室的房门咣当一声关闭,沈培楠把他抛在床上,嘴里喷着酒气,胡乱亲他的脸:“宝贝儿,我要你。”
莫青荷从他的臂膀挣脱出来,利落地掀开被子,将枕头拍松软:“你躺一会儿,我让姆妈去打盆热水给你擦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