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听处和译电处都属军事禁区,自从莫青荷拒绝从事情报工作,已经许久没有被获准进入了,此时一路小跑穿过黄沙滚滚的隔离带和重重哨岗,拐进一间宽敞的窑洞。
刚一进门,两人就感受到了屋里弥漫的紧张情绪,一堆堆无线电收发设备的指示灯交替闪烁,滴滴答答的发报声此起彼伏,同志们纷纷离了座位,把中间一张宽大的木板桌团团围了起来,桌前的椅子上,一名战士戴着耳机,用极慢的速度调整机器频率,身旁的女同志握着纸和笔,已经涂涂改改的写了一大串长短不一的电码。
老谢和几位首长讨论的火热,一手撑着桌面,听见莫青荷喊报告,回头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急道:“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截获了一段国军高层指挥部的密电,说一支准备支援桂柳战场的国军精锐部队被日军第十师团困在了晋南,已经对峙近七天了,日军这次来势汹汹,如果把这支国军一口吞掉,可够老蒋喝一壶的。”
他铺开一张破旧的地图,上面已经用笔画满了箭头和标注,表情严肃的研究了一会儿,抬头问莫青荷:“你手里有多少人?”
莫青荷站得笔直,不假思索的回答:“两千上下,已经休整完毕,可以马上集合。”
“好,好……”老谢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地图上,嘴里不清不楚的嘟哝,手指用力往图上画圈的位置一戳,吩咐道:“我马上把电文内容传过去,你去准备一下,不出意外,今天下午你们师部的命令就到了。”
“只要指挥部的电话一到,立刻开拔赶去增员!”
“是!”莫青荷爽快地答应,敬了一个军礼,转身就要走,老谢却一叠声又把他喊住了,犹豫着说:“你要有心理准备,咱们赶去支援主要是表明我方态度,目前国共两党的形势紧张,如果国军挑衅,能忍则忍,千万不能跟他们发生冲突,就算往后合作不成,也不能让他们抓住咱们的把柄!”
莫青荷早磨练成了老兵油子,暗自在心里正盘算,以当前的局面,增援国军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听老谢的话里大有让他保存实力之意,心里松一口气,脸上就有了一点戏谑,道:“首长,我可是回来娶媳妇的。”
“去去,媳妇等你回来再娶!”老谢白了他一眼,没空跟他贫嘴,把沈飘萍叫到跟前,手指笃笃的敲了敲桌子,低声道:“你立刻去拟一封电报……”
莫青荷站着没动,他曾经这里做过两年的特勤工作,跟老谢非常相熟,便直接开口问道:“我能不能知道那支部队的番号?”
他抓了抓头皮:“您也知道,有几支国军一向对咱们不大友善……”
他只是随口一问,不想老谢马上抬起头,视线在他身上定格了片刻,轻轻地嗨了一声,道:“我说个名字你就知道了,就是你那位朋友,沈培楠。”
85、
师部指挥部的命令比预想的还快,莫青荷回到住处,匆匆忙忙跟那名还在饭桌等待的姑娘说了句抱歉,东西还没收拾利落,上面的指示就来了。
当夜,莫青荷所率领的六八一团迅速归队,联合同一旅的另外两个团战士,共四千余人,连夜越过陕晋分界线。
队伍一路急行军,沿途几乎没有休息时间,就连吃饭也是一把把往嘴里抓炒米,脚下的步子不停,等到达沈培楠军部被困的晋南山林,他们已经跟日军的第十师团对峙整整九天了,此时国军人困马乏,粮食弹药都日渐匮乏,而南坡虎视眈眈的日军却没有丝毫退却之意。
莫青荷的队伍在十里开外的一片高地驻扎,经过大半天的侦查,他发现形势远比他想象的要危急。
这片延绵起伏的野山被当地百姓称为葫芦山,植被茂密,山体并不高,从侧面看去,山麓主峰酷似一只嘴儿朝南、屁股往北的单肚葫芦,南坡地势低矮平缓,东西北三面却陡峭异常,北麓则干脆是一屏直上直下的峭壁,根本无法通过。此刻,沈培楠带领的国军部队退守山中,被大批蹲踞南坡的日军彻底切断了对外联系。
这种地形易守难攻,日军并不占优势,在共军到来前,他们已经先后发动了四次冲锋,但都被国军打退,损失堪称惨重。即便如此,日军仍旧聚集南坡不散,人数足有国军士兵两倍,还有大批人马在赶来的路上。
大家心里都很明白,小日本近年铺的战局太大,军费早已告急,瞧见山里的这两万多国军和大批美式装备,活像苍蝇见了肉,馋的口水都流出来了,因此抱定了围城到底的决心,不惜用出鱼死网破的打法,即便冲不上去,饿也要把他们饿死在山里。
然而此刻山里的国军也难以为继,求救信号发出数天都毫无动静,离此处最近的国军部队皆属阎锡山的晋绥军阀,名义上听从蒋介石调遣,与沈培楠所属的中央军一向矛盾重重,从延安方面截获的情报来看,他们早接到了求援信号,也接到了老蒋的增援命令,却躲在数十公里以外看热闹,根本没有前进的意思。
莫青荷带着他的军事参谋爬上了一座小山,借着树丛的掩护,脚踩着一块突出的山石,举着望远镜观望对面山坡的动静。
正值立夏,对面的山峦被浓密的植被覆盖,四下回荡着甜腥的青草味,隐约有夏虫嗡嗡振翅。一切如旧,国军昨夜刚打退了日本人的一次突袭,目前双方都在休整,天气暖热,山林寂静。
用望远镜里隐约看见国军临时搭建的指挥部一角,建在一条炮弹和流弹都打不到山坳里,莫青荷朝那个方向一指,把望远镜递给身边的战略参谋,笑道:“整整一个军啊,躲在山里,北边下不了山,南边被日本鬼子围,老蒋派给他的援军等着收渔翁之利,我敢打包票,沈培楠他这辈子就没这么惨过。”
他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咬断了草杆吸草汁儿,太阳把人晒得暖烘烘的,他心情十分愉悦,一说话,那半截草杆子跟着晃悠:“这帮国军大爷平时防咱们跟防贼似的,生怕被抢了功劳,你看这关键时候,还是咱们八路军有良心!”
莫青荷瞥了参谋一眼,乐道:“你知道这叫什么?这叫患难见真情!”
他的军事参谋姓张,跟他在战场出生入死好几年,配合相当默契,摘下望远镜道:“恐怕沈大军长不太领情吧,要不然怎么咱们的人一靠近,他们的炮兵连就急着开火呢,这可都三天了。”
“以小人制度君子之腹,咱们能觊觎他那点装备和地盘么?”莫青荷头顶悬着一截树枝,他扳过枝条,捋了一大捧树叶,放在手心搓了搓,又把掌心的绿汁子往树干上蹭,道:“你别说,昨天我瞧见他们新买的那几口德制大口径榴弹炮,真不错!再饿他们几天,说不定主动送咱们一口!”
他观望了一会儿地形,眼见太平无事,从树丛钻出来,向张参谋招了招手,沿原路返回营地,山里蜜蜂蚊虫众多,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边走边拍打胳膊,拐过一道弯,身后的山谷突然传来一声枪响,空山寂寂,枪声格外清脆。
莫青荷募得停住步子,回头看了看,眼底露出一丝忧虑。
他在心里想着,局势糟透了,国军如果再不接受他们的支援,执意跟日军消耗下去,等打到弹尽粮绝,让自己这边的人马单独牵制平原的大股日军,一定会演变成一场胜算渺茫的苦战。
张参谋看他不走,回头问道:“咱们回去?”
莫青荷一晃神,立刻恢复了笑容:“回去,先回去吃饭,出来时我见炊事班在蒸红薯面饼子,这会儿估计熟啦。”
经过这几天的蹲守,莫青荷摸清了日本人的行动规律,心知他们忌惮沈培楠的名声,打算把山里的国军拖垮拖疲,这几天不会发动大规模战事,因此也不太心急,跟另外两名配合作战的团长通了电话,叫上参谋和政委,坐着小木板凳,手捧搪瓷缸子,稀里哗啦的喝米粥,一人分一大块红薯面饼子,一边就着咸菜吃午饭,一边讨论战局。
意外就是这时候发生的,三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起前段时间跟另一支国民党军的对峙,一帮机动灵活的游击队把对方长官气得吹胡子瞪眼,三人哈哈大笑,只听远处的山里传来轰隆隆一阵炮响,接着是机关枪哒哒扫射,间或一两声步枪子弹的尖锐啸叫,恍如一场暴雨,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莫青荷脸色大变,嘴里大喊:“怎么回事!”扔了面饼就往外跑,还没迈出两步,又是震耳欲聋的一声爆炸,用作指挥部的草棚顿时塌了,沙尘土石扑簌簌往下掉,张参谋声调都变了:“趴下!”
所有人抱头卧倒,顿时土地被炸得直颤,碎石和土坷垃被炸弹的气流掀到半空,一块块往人的头上肩上砸,呛得人直咳嗽,盛汤成饭的盘子碗碟全盖满了沙子。过了好一阵子,莫青荷从桌底爬出来,抖落身上厚厚的沙土,只觉得两只耳朵都听不见了,脑子里轰隆直响,一手扳着桌子,探出脑袋,说话像喊话:“妈的,侦查员是死的吗!怎么说打就打!”
小警卫员两手抱头,灰头土脸地跑进来,大喊道:“报告团长,是国民党那边的炮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