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头看过去,孟栩然呼吸均匀,沉沉睡着还没醒。薄明烟小心翼翼地往床边一点点地挪动,撑起上半身,轻手轻脚地抬着孟栩然的脚踝将她腿慢慢放下去,而后起身去了外面的淋浴间洗漱。
等她出来回房间拿衣服换时,孟栩然挣扎从睡懵了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手肘平撑在床上支起上半身,另一只手揉着眼睛,睁开一条缝眯着眼睛瞥了眼薄明烟。
“帮我拿柜子里那个白色的,衬衫。”孟栩然声音糯糯的有点含糊不清,就像是懒得张开嘴巴也不太愿意多动舌头一样,说半句停顿很久,像是意识还没清醒要思考好一会儿,“还有那个浅色的,高腰牛仔裤。”
薄明烟一愣,按照她说的,拿了衣服裤子出来,走到床边将衣服裤子递到了孟栩然面前,问道:“你要出去么?”
“不是要给爸爸上坟么?”孟栩然打了个呵欠,她瞄了一眼薄明烟没来得及收敛的讶异神色,轻挑了一下眉梢说,“这可是你自己昨天晚上困得要死都要千叮咛万嘱咐地让我这个爸爸的准儿媳,记得要早起,跟你一起去上坟的哦。”
薄明烟总觉得自己好像不是这么说的,但她又不记得半梦半醒时到底说了什么了,再看孟栩然说得有板有眼,煞有其事。薄明烟一时无言。
孟栩然很快就换好了衣服,洗漱过后,怕又堵车,她只化了个淡妆提气色,两人泡了麦片随意解决了早饭。之后便出了门,驱车前往龙骨山墓园。
抵达龙骨山墓园时,墨色的浓云晕染了大半边的天,雨已经由大转小了,如丝如绵的毛毛细雨,不大但密集,笼成了水雾,能见度被拉得低,落在郁郁葱葱的枝叶上,落在一座座石碑上,就像是滴落在彩画纸上的水,将世界的颜色都洇开。
踩着被雨水打湿的花岗岩青石台阶,一步步往上。清明节来上坟的人很多,台阶不算宽,走着走着遇到人就得错开。薄明烟走在前面带路,手在身后习惯性地捞了一下。
孟栩然垂着眼,眼底漾开了涟漪,她伸手勾住了薄明烟的小拇指:“我外公外婆的墓好像也在龙骨山墓园。”
薄明烟抓住了重点:“好像?”
“小时候来过,他们俩去世得早,和我们这些小辈亲缘浅薄,后来就只有爸妈、小姨啊舅舅他们会来了,哦对了,他们昨天才来的。”孟栩然突然想到说,“幸好错开了,不然就要遇到了,遇到了可就要烦死啦,我小姨是幼教,每回见到我们都把我们当小孩,她要是见到你保不准一出口就是宝宝乖~舅舅吧有点蛮,一看特别不像个好人,不过人其实挺好的,护犊子~我小时候受欺负我就找他开家长会,他往那儿一坐,灭绝师太都害怕。”
薄明烟听她这么形容觉得有点好笑,勾了勾嘴角,她很享受孟栩然与她分享家里的事,尤其是那些称呼前孟栩然去掉了“我”,不是“我爸妈”“我舅舅”,让界限感被模糊了很多。
薄伟泽和林慧心都是独生子女,父母早逝,三口小家散了之后,薄明烟在这世间的亲人就只剩林慧心了,林慧心重组家庭之后,她几乎等同于没有了亲人。
她不排斥别人家庭的温馨,甚至觉得治愈。
到了薄伟泽的墓前,薄明烟放下了手中的花,孟栩然也跟着弯腰将花放了下来,她眼皮抬了抬,灰白照片上俊朗温润的男人映入眼帘,他笑得很浅但很温柔,生动得就像只是被绵绵细雨洗褪了颜色,孟栩然缓慢地眨了眨眼,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穿过绵绸的雨幕,穿过了漫长的时光,又回到了小学的那个午后。
那时小学的男孩子们表达喜欢的方式总是幼稚中透着恶劣。
孟栩然被班里的小恶霸烦了很久,对方见她爱搭不理的,存了坏心思。
那天要开家长会,孟栩然在学校的紫藤廊坐着等孟瑶来,小恶霸拽散了她发顶的丸子,将散开的马尾用剪刀剪得乱七八糟。
孟栩然的发根被拽得生疼,做心理干预后被蛰伏在深处的困兽似乎快要苏醒,就要不受控制地挣脱出枷锁。
就在情绪即将喷薄而发时,找不到路的薄伟泽走过来一把拎起小恶霸:“谁教你这么欺负女孩子的?你父母呢?你哪个班的,让我问问你老师,你家长,你这个小坏蛋到底是谁教出来的。”
薄伟泽很高,小恶霸在他手里像小猪崽子似的。
投落在地上的阴影像个巨人。
孟栩然抬头,想看看薄伟泽,不经意地瞥见了跑过来的薄明烟,又匆匆低下了头。
孟栩然偷偷观察薄明烟很多次了,薄明烟很少笑,薄明烟很高冷,但她见到薄伟泽时唇边漾开的笑特别地好看。
春风融冰,桃花潋滟。
而她,头发乱糟糟的。
刚刚好遮住了她的脸,幸好,还能遮住脸。
孟栩然盯着自己的脚尖,在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了自己小心爱护的小白鞋鞋面上印着的丑陋脚印,脏灰上晕开了水渍。
她想过很多次,再次出现在薄明烟面前是什么样的场景。她很想将更好的自己展现在那么好的小姐姐面前。
她的想象里没有一次是这样的。
好像每一次见到薄明烟的自己,都是狼狈至极。
孟栩然想走,她脚尖向一侧歪开时,薄明烟取下自己的发圈,伸手捞起她的头发给她扎了个低低的小丸子,温柔又细致地将那些参差不齐的发梢,将她所有的不堪都敛藏在了小小的丸子里。
“好了,回家以后修剪一下,还是会好看的。”
薄明烟的声音从身后传进了孟栩然的耳朵。
孟栩然常在体育课上、打扫紫藤廊时、绘画板学画画时候听高年级的那些人说,薄明烟仗着自己好看仗着成绩好总是摆架子,她太高傲了。
那些背后嚼人舌根的小辣鸡们都不知道,薄明烟是这世间最温柔的人。
孟栩然心脏狂跳,一时羞窘,一时自卑,复杂的、在她那个年纪难以言喻的情绪几乎要将她吞噬,在薄明烟说完那句话后,她就跑开了,她听见身后薄伟泽在夸薄明烟说:“我们小满满好体贴呀,做得真棒。”
“我现在已经长大了,不小了。”薄明烟纠正完,又补充了一句,“小满满,听起来好别扭。”
“好好,长大了。满满是个小大人了。”
孟栩然跑了很多很多步,一点点放慢脚步,渐渐停了下来,她转过身朝紫藤廊看过去,小猪崽子跑了,紫藤花垂落,阳光透过缝隙落在了薄伟泽的肩头,隔着距离,孟栩然看不太清薄伟泽的五官,但她知道,薄伟泽对于薄明烟来说是像海一般包容像山一般可靠的存在。
他宽厚的手落在薄明烟的头上。
薄明烟扬起脸,笑容就像落在薄伟泽肩头的那缕阳光,烫进了孟栩然的眼里。
那天,回到家后,孟栩然对着镜子扭着身体,以近乎是扭麻花的姿势,终于看清了她的小丸子,也看清了锢住小丸子的发圈,是最简单的款式,串了一颗圆润的珍珠。
圆圆……满满。
……
准备离开时,孟栩然一转身被石子绊了一下,弯着腰就往前俯冲,薄明烟堪堪拉住了她的胳膊。被拉着往后拽时,孟栩然一偏头,视线扫过旁边的那座墓碑,黑白照片里也印着一个外国人,五官轮廓比她人生规划还清晰,像造物者精心雕刻出来的作品一样,透着一股凌厉感。
这张照片不知道是谁为他拍的,即便是黑白照片也能看出来,男人的眼睛里含着光。
孟栩然微微蹙了蹙眉,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
薄明烟以为她心有余悸还在愣神中,温声道:“吓到了?”
“没。”孟栩然回过神,问道,“这一片是特地圈出来卖给外国人的么?”
“就这两个。”薄明烟说,“旁边那个是我爸爸很要好的朋友,不过好像是我出生没多久就去世了,以前,我爸还有带我来给他扫过墓。”
孟栩然“哦哦”两声,没再多问。
下着台阶,孟栩然忽然问道:“你准备好要告贺辰澄了么?”
薄明烟愣了一下,应了一声:“不过他的情节还没到严重的地步,最多也就拘留几天,就给他点小教训。”
孟栩然点了点头,手攥着薄明烟的小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她的掌心。
薄明烟问:“怎么突然提到这个?”
“有件事一直没跟你说。”孟栩然缓了缓说,“是我让孙浩气套出来他把你设计泄露出去的事,我挺生气的,然后使了点手段,通知同行都不要聘用他,他后来知道这事了,所以才搞了这么一出的。”
薄明烟已经从ava和胡晶晶的口里知道这件事了,没有感到意外。
孟栩然继续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是我的错,还是他的错。”
薄明烟问:“想出来了么?”
“没有。”孟栩然摇头,“我一面觉得他很过分,一面又觉得如果我没有让同行都拒用他,也不会逼得狗急跳墙乱咬人,就不会让你陷入那样的困境。”
孟栩然咬了咬唇,克制着想哭的冲动。
“是随便让同行不要用谁,同行就一定不会用谁么?”薄明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