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脸色一沉,这无疑是媚娘对他的挑衅。
太平牵了牵李治的衣袖,低声道:“父皇放心,儿也应该去给母后请个安。”
李治肃声道:“你还有正事要办,不可多做耽搁。”
“诺。”太平领命,从裴氏手中接过了断菊,“走吧。”
李治看着太平渐行渐远的背影,皱了皱眉,平日他还可以唤德安来搀扶,如今身侧空空如也,这殿外的当值内侍全部都面生得很,他不敢尽信。
他身边总要有个可信的传话人。李治思来想去,忽然想到了一人。他记得德安在宫里收了一名义子,叫德庆。平日德安也是打发这人在宫中收集消息,应当可用。想到这里,李治便下了令,将德庆调至身边伺候。
太平来到紫宸殿时,先探头往里面扫了一眼,不见婉儿的身影,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武后将她的小举动看在眼底,淡声道:“她在天牢,等待陛下亲自审问。”
太平听了此话,不安感更浓了。
“儿给母后请安。”她心神不宁地上前给武后行了礼。
武后看着她手中的断菊,“本宫听说,陛下把谋逆一案交给你来办了。”
太平点头,“确有此事。”
“这可是一个烫手山芋。”武后直接点明,“稍有不慎,你便如你手中之菊,观之即弃。”
太平明白这差事并不好办,处置太松,有包庇之嫌,处置太严,只会让朝臣对她心生忌惮,日后她想在朝中发展势力,朝臣们都会掂量一二,并不是什么好事。
李治之所以放心把此案交给太平,一是因为太平目前是最信得过的人,二是因为太平处置此案后,其实得不了多少好处。
“东宫上下,严惩。”武后不得不提点太平,这是她第一次在朝臣面前展露锋芒,不可太露,也不可不露,“宁可错杀,不可轻饶。”
谋逆是大罪,于情于理都该重惩,这是立威。
太平认真听着。
武后又道:“废太子那边,私下多些关怀。”
明面上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可私下还是应该当兄长敬爱,这是立德。
太平会心点头。
“至于朝臣……”武后想了想,“哪怕你从东宫那边查到什么,你都要把案子断在东宫里。到时候,你手中握着的那些证据,便是你往后的敲门砖,那些朝臣也是你可以利用的棋子。”最后这句话,寒凉之极,不带一丝温度。
太平静静地望着武后,哑声道:“诺。”
武后知道太平这会儿会想些什么,当初她在太宗身边亲睹类似之事时,她也曾一样的震撼。只是,既然决定踏入地狱,便只能一条路走到底,任何的仁慈都是拖累。
总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其实哪个君王手里不是血迹斑斑。
“太平,过来。”武后对着太平招了招手。
太平闻声走了过去,躬身垂首,静听阿娘训示。
哪知,武后竟扬手一个巴掌极响地打在了她的左颊上,顿时红肿了起来。
太平被打得愕然,“阿娘你……”
“疼么?”武后心疼着,语气却凉若寒霜。
太平捂着左颊,她意识到这是阿娘必须做的戏。阿娘当着父皇的面将她召来,若不留点“教训”给她,父皇那边确实不好交代。
“疼……”太平哑声回答。
武后沉声道:“这是你必须独自忍下的痛,你父皇越是疼你,阿娘便打你越疼,明白么?”略微一顿,“上官婉儿也一样。”
太平没想到这最后一下,竟是阿娘在警示她。
“东宫一案越早了结,陛下越没有理由杀她。”武后轻叹,“有时候袖手旁观并非无情,反而越是在乎,越是什么都保不住。”说着,武后拿起杯盏,将里面的清露倒在掌心,她捏紧了拳头,清露从她指缝间快速流走,当她再摊开手时,掌心什么都没有留下。
太平恭敬地对着武后一拜,“儿受教了。”
“去办正事吧。”武后示意太平退下。
“诺。”
太平退出紫宸殿后,隐约听见了身后响起了一声脆响。她匆匆回头,只见武后轻咳两声,坐直了身子,喝道:“还不走?!”她藏在案底的右掌火辣辣的,打了太平她心里也不好受,所以便拿折子打了一下右掌。
地狱再苦,也有她这个阿娘陪她。
太平嘴角一扬,娇滴滴地唤了一声,“阿娘!”
“还想让本宫打你一巴掌么?”武后故作狠厉。
“儿也会疼的!”太平说完,对着武后眨了下眼,跑出紫宸殿时却捂着左颊,眼眶通红,一幅委屈巴巴的模样。
不用半日,整个大明宫便传遍了,今日武后在公主晨省时打了公主一巴掌。
第65章 出牢
天牢一直是宫中最阴湿的地方, 尤其是入了秋后,铺在地上的稻草总能在破晓时染上一层薄霜。
这是婉儿在天牢待的第三日,也是太平煎熬的第三日。东宫谋反一事过去三日,天牢这边风平浪静, 于婉儿来说这是绝对的好事。谋反一事越往后拖, 她便与东宫的牵连越少,杀她也便失去了意义, 反而留下她, 还有些许用处。
要在大明宫中活下来,必须是有个“有用的”。恰好, 她应该对天子还有那么一点用,这便是她的一线生机。
“咔嚓!”
只听天牢的大铜门响起一声脆响,大铜门便被宫卫打了开来。
“陛下,慢些, 里面黑。”这是个陌生的内侍声音, 正是德安的义子德庆, 他因为义父之死得了恩赏,调到了陛下身边伺候,如今也算是大明宫中的红人了。
此人比德安年轻二十余岁, 现在看来不过少年郎的模样, 穿着一身内侍青衫, 佝着腰扶着天子走至了婉儿的石牢外。
昏黄的烛火照亮了天子的龙袍, 上面用金线绣了九团五爪金龙。李治负手而立,端然立在牢门外,高高睨视着牢中跪地叩首的婉儿,并不急着说话。
婉儿只是叩首,也没有说话。
气氛忽然僵了起来, 德庆轻咳两声,小声提醒,“上官婉儿,陛下驾临,你是哑了么?”
婉儿还是一动不动,她俯首叩拜已经做足了礼数,此时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倒不如以静制动,后发制人。
“东宫谋逆一事,已经结案。”
李治说这话时,语气舒缓,听不出半点情绪。烛光摇曳,光影晃在他风霜的脸上,照亮了他眼底涌动的杀气。
既然已经结案,天子还来此亲审,想来为的是其他事。
婉儿不敢应声,至少在没弄明白天子之意前,她不能贸然出声。
李治锁眉,“你不说话,是在求死么?”
德庆小声道:“陛下问你话呢!”
婉儿缓缓挺直了腰杆,扫了一眼德庆与天子身后的宫卫,又叩首下去。
李治忽然懂的她的意思,抬手示意德庆他们退出天牢。
“陛下想问什么?”婉儿等天牢中只剩下李治与她后,终是开了口。她就那样静静地跪着,目光与李治的目光相接,腰杆比方才挺得还要直。
李治在朝堂上也见过不少这种倔脾气的臣子,可女子这样的实在是罕见。
“你真不怕朕把你杀了么?”
“奴婢是罪臣之后,不过贱命一条,是生是死,不过陛下的一念之间。”婉儿说完这句话,眉眼之间多了一抹凛色,“况且,奴婢对得起陛下。”
李治冷笑,“对得起朕,你便一封密信把朕置于宫中最危险处!”
“陛下以为东宫不危险么?”婉儿同样冷声反问。
李治骤然语塞,确实,那晚东宫远比大明宫危险。媚娘虽然只字不提那晚的凶险,可他知道,媚娘越是云淡风轻的绝口不提,那晚的情况就越是严峻。
婉儿等的就是李治的沉默,接口道:“奴婢记得密信写的是——东宫有变,小心留宫。”密信的内容,每个字她都琢磨过,为的就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只要李治愿意听她辩解,她便可以辩出一条生路来。
李治记得这八个字,确实是婉儿所言。
“为何陛下只注意了前半句,却没有注意后半句?”婉儿提醒李治,“奴婢已经说了‘小心’,陛下为何偏偏视而不见,还要反过来要奴婢的命呢?难道……”婉儿的情绪突然扬起,“自始至终陛下都没有相信过奴婢,还是陛下觉得东宫一事终了,日后在大明宫便可高枕无忧了?”
“放肆!”李治厉声大喝。
婉儿忍话,再次叩首。
李治握拳微颤,虽是愤怒,眸底却没了杀意。是的,这些话若是婉儿在武后面前说出,他虽可以仗着天子身份,当即格杀,可在这个时候与武后撕破脸,终究不是好事。二圣之间的较量向来沉在暗处,若是亮于人前,对朝局来说有害而无利。西边的突厥这几年甚是不安分,二圣切不可在这个时候把内斗闹大。这也是为什么,李治放任太平快速处置了东宫一案,没有过多牵连东宫外的朝臣。
婉儿本有机会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他,可那时候她静默不语,甚至今日天子驾临天牢,在没有屏退随侍前,她也静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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