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常常会心而笑,有些事殿下不提,她也明白殿下在想什么。
她们都知道武皇的寿数,这些日子能多陪武皇一日,便多一日温情脉脉。同样的,婉儿在郑宅陪同母亲的时光也多了许多。
什么野心,什么谋算,都在这样的时光里柔软了。
武皇享受起了天伦之乐,这本是天家最大的奢侈,却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了她与太平之间。有时候武皇提起太平,满心满眼都是幸福的光彩,这是雉奴给她的最好礼物。她的太平,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儿,从未辜负她的期望。
女皇一家其乐融融,远在房州行宫的庐陵王一家也算过得安宁。对李隆基而言,父亲才是输得最彻底的那一个。
虽说武皇下过命令,不允朝臣探视疯了的庶人李旦,可武皇从不拦阻李隆基去探视父亲。其一,这是人之常情,李隆基身为人子应当探视,这是皇室立本的“孝道”,必须做给天下人看;其二,李隆基越是亲近李旦,他便离储君之位越远,天下人都看得出来,李旦这一支是不可能承继皇位了。
是日,整个神都都沐在绵绵秋雨之中,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张巨大的雨幕笼罩在神都之上。
雨丝斜飞,从窗口落入殿中,将铺在几案上的宣纸濡湿。
“临淄王。”候在殿外的宫人们对着李隆基一拜,十五岁的他眉目已开,眉眼像极了年少时的李旦。他最喜穿墨绿色的圆襟袍衫,此时只戴了一顶寻常幞头,只听他沉声应了一声,便掀起竹帘,走入了殿中。
李旦已经疯傻多年,只要他不哭不恼,宫人们便由着他抱膝蜷缩在墙角,垂着脑袋沉默大半日。
“阿耶。”李隆基每次看见这样的父亲,都心绪复杂。他轻唤一声,先去把敞开的窗户关上,免得李旦着凉。
李旦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缓缓抬起脸来,对着李隆基咧嘴一笑,像是孩童一样地对着他招招手,“来……来……”
李隆基低头走了过去,跟李旦一起坐在地上。
李旦牵紧了他的手,平日除了伺候他的那几个宫人外,他只会对李隆基这样亲近。他急切地抓了一把边上的点心塞给李隆基,“吃!吃!好吃!”
李隆基眼眶微红,“阿耶,你真的甘心么?”
“吃……吃……”李旦不懂儿子的意思,热情地往李隆基嘴边塞点心,“好吃……”
李隆基哂笑看他,仿佛在看天下最大的笑话。他的父亲本该是天下之主,他本该是入主东宫的储君,竟落到这样的田地,疯傻余生。
阿耶倒是舒坦了,什么都记不住了,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也好。可他李隆基不一样,他记得母亲临终时绝望的眼神,记得父亲胆小如鼠地缩在角落不发一言,记得武皇的心狠手辣,也记得姑姑太平的冷漠与不屑。
同是皇孙,凭什么崇茂就可以得到姑姑那样的眷顾?
他从小到大做错了什么?分明一切都是父亲做的决定,他与阿娘只是受害者,凭什么要受到牵连,一辈子背负父亲的罪孽?
庐陵王庸名在外,武皇宁愿让这样的人开府招募幕僚,都不愿让他李隆基开府,凭什么?!
为何要这样处处防备他,打压他?
为何?
人人都说武皇这些年来甚是疼爱他,可他一清二楚,武皇对他的疼爱不及长安郡主的十分之一,不过是怜悯罢了。
像打发乞丐一样的怜悯,他从不觉得自己是大周的富贵闲人,只觉自己是武皇养在身边的一个李唐乞丐。
心情好时,给他打发点恩赏,心情不好时,谁记得神都还有他这个临淄王?
“吃!吃啊!”李旦塞了好几下,李隆基迟迟没有接点心,他猝然来了脾气,声音比方才扬高好些,“吃!给我吃!”
李隆基骤然扣住了李旦的手腕,眼底泛起了一阵厉色,“你以为你还是皇嗣么?”他的手指用力,捏得李旦忍不住大声呼疼。
“杀人了!杀人了!”
宫人们探头进来,只瞧见李隆基用力将他扶起,宫人们不禁舒了一口气,庶人平日噩梦惊醒也会叫唤杀人了,看这阵仗定是疯病又犯了。
“阿耶坐在地上容易受凉,我只想扶他去榻上坐着,这里都交给我,你们候在外面便好。”李隆基简单解释完,等宫人们退出去后,便扶着李旦坐回了榻上。
李旦还想挣扎,却被李隆基按住,低声问道:“你还记得你是皇族么!”说着,便狠厉地将李旦松散的衣裳重新收整妥当,死死盯着李旦,沉声道:“看着我!阿耶!”
李旦眸光涣散,只看了一眼李隆基,又侧过了脸去。李隆基双手捧住李旦的脸颊,逼他正视自己的愤怒与仇恨,他的声音沉下,“你还没有输……你还有儿……”
李旦眼底闪过一丝光亮,“有……有……”神智难得一瞬清明,他很快便聚起泪来,“别……别乱来……”
李隆基眸光阴沉,眼底涌动的是不属于他这个年岁的阴霾之色,“帮儿一回,好不好?”他在小声哀求,也在低声命令,“儿不能困在神都……儿需要个理由离开……”只有离开神都,他才能发展自己的势力。
哪怕要蛰伏数十年,只要能拿回属于他的东西,他什么都愿意给!
李旦经年疯傻,本该是壮年的他鬓发苍苍,像极了一个垂暮的老人。他搭上了李隆基的肩头,死死捏住,目光从质疑到释然,从释然到坚定,“想好了?”
李隆基重重点头,“儿只姓李!”他相信天下人一定等着大唐回来,他愿意孤注一掷地冒险一试,也好过这样活得不温不火。
李旦看着年轻的儿子,只是他膝下最后的一个孩子,如今也是个大人了。
他欣慰地覆上了李隆基的脸颊,哑声答道:“去吧……”
李隆基忍泪点头,重重地对着李旦叩了三个响头。
李旦痴傻一样地笑了笑,“三郎你是阿耶的骄傲……”
李隆基哽咽难语。
最终李隆基亲手帮父亲把散乱了多年的头发梳理整齐,拜别了父亲。
数日之后,李旦用烛台刺入了自己的心口,结束了这一世的囚徒生涯。李隆基趁机上书,请求为李旦守孝三年,将李旦的尸骨运回长安埋葬。
武皇没有理由拒绝李隆基,李旦毕竟是她亲生的儿子,人死一了百了,武皇说一点不难过都是假话,她顺势追封了李旦一个郡王衔,特准李旦入葬皇陵脚下。
李隆基欲效仿太平当年蛰伏之法东山再起,离开神都后,他事事小心,蛰伏了好几个月,才敢私下结交长安城的一些小吏。
可他并不知,如今的长安留守李澄一直都是太平的心腹,李隆基的一举一动早就被李澄一封密信送入了公主府中。
第194章 铺路
今日恰好是婉儿休沐之期, 她在郑宅陪郑氏用过午膳后,便去了公主府拜访。
太平坐在正殿之中,手中拿着密信反复看了好几遍。
春夏伺候在旁,瞧公主脸色不太好, 也不敢多话。好不容易瞧见婉儿领着红蕊来了, 她快步迎了上去,对着婉儿行礼后低声提醒:“殿下心情似是不好。”
婉儿微笑, “我来。”说完, 递了一个眼色给身后的红蕊,“去陪春夏说说话。”
红蕊听见这话大喜, 激动地对着春夏伸出手去。
春夏牵住了,两人有说有笑地退下了。
婉儿踏入正殿,走近太平时,太平还在盯着密信, 眉心微蹙, “殿下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婉儿已经很多年没有瞧见太平这样了, 想来此事一定不简单。
太平抬眼,示意婉儿坐到身边,“来, 坐这儿。”
婉儿在太平身边坐下, 太平把密信递了过去。婉儿接过, 低头匆匆扫了一眼, 不禁冷声道:“依样画葫芦!”
“本来念着他年岁小,不想赶尽杀绝,瞧瞧,果然骨子里就是坏的。”太平稍加思索,“宫里的探子说, 四哥自杀前几日,李隆基去看过四哥,还激得四哥发过一回疯症。”
婉儿蹙眉,“他不能再留了。”
“上辈子,他用哪只手杀的你?”太平静静地看着婉儿,语气里透着冷冽的杀意。
婉儿牵过太平的手,温声道:“那已是上辈子之事。”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这是他欠你我的。”太平握住她的手,垂下头去,轻轻摩挲着婉儿的手背,“我虽恨他,可这辈子也给过他生路了,是他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
婉儿知道太平的心思,“殿下不想用死士刺杀?”
“我想让他身败名裂。”太平抬头,一字一句地道,“上一世他如何颠倒黑白,这一世我便让他尝尝是什么滋味。”
婉儿摇头,“他借守陵一事远遁长安谋事,一定不会轻易上钩。倒不如动用死士,早些解决了好。”
“婉儿……”
“这次依妾好不好?”
婉儿紧了紧太平的手,继续道:“殿下何必与他一个小人置气?”
太平半晌不语,抿了抿唇角,释然道:“也是,费心筹谋那么久,还不如把心思花在阿娘身上,多进宫陪陪她也好。”
婉儿点头,“殿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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