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已买了想买之物,今日臣便不出去了。”婉儿站在龙案边,认真整理奏章,批阅过的放一叠,没有批阅的继续分类。
武后看着婉儿有条不紊的整理,淡声问道:“听说……昨晚你遇上太平了?”
婉儿的动作没有一刻迟缓,反倒是抬眼对上了武后的眸子,笑道:“恰好在洛水边撞上了,便与殿下闲话了几句。”
“只是闲话?为何本宫听闻,太平发了不小的脾气。”武后索性点明了话。
婉儿笑容依旧,“殿下想要乘舟夜游洛水,臣觉得不妥,便劝慰了几句。”武后没有问太平戴着面具溜走一事,想必是太平昨晚教训过那四名羽林将士。看管不住公主,险些让公主孤身游荡,此乃大罪,太平只要稍加威胁,便能把这事给压下来。
武后也笑了起来,“还是你懂事。”
“臣妄做主张,有一事必须禀告天后。”婉儿忽然敛了笑意,恭敬地跪地叩首。
武后瞧她说得严肃,便知事情并不简单。她递了个眼色给裴氏,裴氏便领着宫人们先退出了正殿。
婉儿直起腰杆,如实道:“昨晚太子妃相邀,臣没有赋诗,只是献计。”
武后似笑非笑,“你给她出了什么主意?”
“扶植公主,提拔韦氏。”婉儿坦荡地迎向武后的锐利眸子,这八个字说出,武后的眸光明显阴暗了下来。
“你胆子不小啊。”武后这话说得让人寒颤。
婉儿再次叩拜,“若是做错了,还请天后治罪。”
“治罪?”武后起身,走至婉儿身前,负手而立,威压之感油然而生,“一臣事二主,也难为你如此费心了。”
天子李治重病不起,肯定不能指望他下旨扶植太平。婉儿把此事谋到了东宫,作为太平的臣,她没有错,作为武后的臣,她算是僭越了。可这丫头心思奇巧,后面又给武后谋了一招,给了武后他日废帝可能的理由,竟是两边端水两不误。
当初选择韦滟为太子妃,一是看重她的家世,二是看重韦氏里面确实没几个能提拔的人。那些人小人得志时,定会原形毕露,只要犯错,便能网织罪名,把矛头直对新君。
婉儿直言道:“臣事的只有一主,便是天后。”
“抬起脸来。”武后命她抬头,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不忠者,当死。”
“扶植公主只为了一试朝臣的口风。”婉儿说得坦荡,“臣只有一个脑袋,只能为一人尽忠。臣若有私心,怎敢当着您的面将这些话说出来?倘若天后不信,臣愿饮鸩,换您心安。”
“呵。”武后微微弓腰,拍了拍婉儿的后颈,“本宫还记得,你说过士为知己者死。”
“臣记得。”婉儿答得干脆。
武后继续道:“本宫如今也算得知己了?”
“天后是君,臣是臣,君要臣死,臣不敢有二话。”婉儿避开了武后的话,“臣相信效忠的君主,他日定能青史留名,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君王。”说这话时,她的眸光中多了一分崇敬之色。
武后见过太多人的阿谀奉承,见过太多这种人的崇敬目光,可那些人的目光里面带着私欲,带着渴求。婉儿的目光跟他们的全然不同,那是一种赤子般的敬仰与期待,不带私欲,不带渴求,就像是仰望神明一样。
武后喜欢这样的眼神,更希望以后有更多的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本宫真该好好管教你了。”武后话虽说得狠,脸上的笑意却半点未消,“你忘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么?”
“臣知错。”婉儿叩首。
武后直起身子,“起来伺候吧。”
“诺。”婉儿领命,起身之时,方觉背心一片寒凉。
与此同时,红蕊来到了公主所在的流杯殿。
现下公主尚未回宫,红蕊只得将香囊与她给春夏的礼物一并交托给了殿中的宫人,便退出了流杯殿,回了贞观殿偏殿。
太平自宫外悻悻然回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宫人们忙着给她准备热水沐浴更衣,一时也顾不得提及礼物之事。直到太平梳洗完毕,靠在坐榻上小憩时,宫人才将礼物呈了上来。
“殿下,早上上官大人身边的宫人来过……”
听见“上官大人”四个字,太平立即坐了起来,可脸上的笑意一闪即逝,很快又沉了下来,“她来做什么?”
宫人先将香囊呈上,“红蕊说,这是大人亲手给殿下挑的香囊与香料,佩着休息,有宁神之效。”
太平故作不屑,一手接了过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宫人们不敢应声,将红蕊的礼物递向了一旁的春夏,“春夏姐姐,这是红蕊送你的礼物,说是昨晚不小心伤了你,权当谢罪。”
“还算有心。”春夏接过,将包着礼物的小袋子往下一抹,竟是一把檀木梳子。要买这么一把梳子,只怕要她半年的俸银,也不知她存了多久才存够这笔钱。只要想到这里,春夏便觉得这礼物实在是珍贵。
“咳咳。”太平看着春夏一脸欢喜笑意,不悦地轻咳两声。
春夏知道太平是有话要说,便示意宫人们退出去,“奴婢留下伺候公主,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退下之后。
太平对着春夏摊开掌心,“拿来本宫瞧瞧。”
春夏只得恭敬奉上。
太平仔细翻开,这礼物实在是选得精致,木梳的一面刻了春日海棠,另一面刻了夏日白莲,暗藏了“春夏”二字。
“红蕊都比她主子有心多了!”太平将木梳还了回去,低头看向婉儿给她的香囊,寻常之极,不由得嘟囔道:“没良心。”
春夏赶紧圆场道:“殿下可别错怪大人了。”
“本宫哪里错怪她了?”太平拿着香囊凑近嗅了一口,蹙眉道,“连香味都选那么淡的,这香囊怕是不用半月,就一点香味儿都没了。”
“香味太浓,不宜助眠。”春夏解释,匆匆往香囊的绣样上瞄了一眼,“这香囊上绣的是白象,象身上还驮着瓶子,殿下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么?”
“太平吉祥……”太平随口一答,忽地反应了过来,高兴地左右翻看香囊。
婉儿是用心了的,这上面也含了她的名。
瞧见殿下露了笑意,春夏终是舒了一口气。
太平索性将香囊揣入怀中,哑然失笑,想到苦涩处,太平轻叹一声。婉儿给她的期许,她牢记在心,虽说生离很苦,可为了他日的相守,往后的路再崎岖,她也会咬牙走到底。
夜风吹拂,很快洛阳便会迎来春暖花开。
可对太平来说,她与婉儿的寒冬才刚刚开始。
第98章 贺礼
上元节后, 洛阳入了春日,满城春色盎然,极目之处皆是绿树红花。
今日是武后的寿诞,宫中本该开宴热闹一番, 可天子病重, 武后若是在这个时候大摆筵席、听百官朝贺,实在是不妥。是以今年的寿诞她只字不提, 礼部问询, 也只字不批。礼部官员揣度上意后,便再也不问相关事宜。
是夜, 风轻月白,贞观殿灯火通明。
武后的奏章批到了一半,忽地放下了朱笔,“去年太平好像送了本宫一份贺礼。”她那时本想好好瞧瞧, 可后来灾祸连连, 竟是搁置到了一旁。
裴氏点头, “回天后,公主的贺礼奴婢给收着呢。”
“拿来。”武后吩咐。
“诺。”裴氏领命退下。
武后看向一旁研墨的婉儿,“你抄写的那几卷经书, 本宫瞧过了, 你的书道又精进了不少。”
婉儿连忙行礼, “天后谬赞。”
“夸你的就受着, 少与本宫说这些虚的。”武后淡淡说完,裴氏已抱着公主抄写的经文过来,恭敬地双手呈上。
武后接过经文,在龙案上缓缓展开。
“嗯,太平的书道也进步不少。”武后品着太平的每个字笔锋, 比太平往昔写的字少了许多外漏的锋芒,不是无锋,而是藏锋。
克制。
武后品出了这两个字,慨声道:“太平这个孩子,自小喜怒都放在脸上,能做到如今这般,已是不易。”
婉儿静静听着,不知武后到底指的是什么,也不知武后从太平的字里品出了什么。
没有听见婉儿的回应,武后深望了婉儿一眼,问道:“怎的不说话?”
“此乃天后家事,臣不敢多言。”婉儿恭敬地一拜。
武后轻笑,“你只是在本宫这里不敢多言,私下里没少提点太平吧。”
婉儿徐徐跪下,“臣惶恐,还请天后明言。”
“得了,你的胆子有多大,本宫一清二楚,起来吧。”武后今晚只是一时兴起,才试探了两句,瞧见婉儿如此郑重,她反倒觉得索然无味了。
正如驭马,马儿若是不听驾驭,驭马之人鞭之喝之乐在其中,马儿若是乖顺,驭马之人反觉无趣了。
婉儿起身,便瞧见一名内侍不经传唤便直接走了进来。她上前一步,挡在了龙案之前,拦下了此人,“大胆!你是……”话未说完,便看清楚了这名小内侍是谁。
太平对着她灿然一笑,目光不敢在她脸上流连太久,便微微侧脸,望向了她身后的武后,笑道:“今日是阿娘的寿诞,儿是来给阿娘贺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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