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病房门的一侧停住了脚步静静站立。也许听墙根不是个礼貌的行为,但鉴于现在进去打扰也不怎么让人愉快,徐子敬选择听听刚醒来的叶处长在和人聊些什么。
“温副处长的事情解决了么。”
“嗯。她昨天递交了专业申请,我想部里会批准。”第二个声音道。徐子敬分辨出那是简越。而他在几秒钟之后意识到之前的声音来自于谁。男人的瞳孔微缩。
他听到叶昔的声音接着说道:“他呢。”
那个人的语气淡淡,疑问的句式,陈述的语气,而徐子敬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是否也像声音一样没有波澜。他知道叶昔向简越询问的人是谁,但并不为此感到难过。——无懈可击的,往往都是假象。
简越沉默了一下,他并没有回答叶昔的问题,只是道:“是他负责的对李睿和温秋岑的甄别。”
又是两秒钟的停顿,徐子敬不知道是出于情绪还是身体的原因,叶昔开口的时候声音很低:“部里不应该把这个工作交给徐子敬。”
简越道:“眼下的情况,宁刃都已经对他让步,你觉得部里拦得住他?”简越像是觉得好笑,“他是个零三,他手里头还握着你们想要的芯片,提出来的唯一条件却是保你周全。”
叶昔没有说话。
徐子敬站在外边儿听着,不由得嗤笑,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自己做的事儿,看样在还真不是一般的蠢。
可他还能有什么办法。他不再是零三的人,战场抗命的帽子都已经扣下来,他唯一为叶昔做的只剩下这个,不管他是否需要。该他承担的责任,终归要迎头扛上去。
然后徐子敬听见叶昔的声音,那人语句之间泄露了一些气喘,听起来根本没有他试图表现出来的那样恢复良好。——他知道自己那一枪有多准。“他都知道了。”
又是肯定语气,而徐子敬听出那里面的一点点疑问。——知道什么?
简越笑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他是个零三。”他道:“你为徐子修的死还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就算徐子敬知道,又有些什么改变么?!”
徐子敬愣住。
叶昔的声音有些断续:“感情这东西……太脆。”他有些嘲讽地道:“你道我不信他?我不信的是我自己。”
而简越没有再说话。
徐子敬在门边静静地站着,他试图让自己去思考,然而大脑却一片空白。
也许他应该现在转身,回零三或者情报部或者该死的什么犄角旮旯里去把自己的脑子醒醒清楚,然后找出叶昔说那些话的原因。但脚底下就好像生了根一样固定不动,男人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捏紧自己的手指。
他听见门响。
简越从病房里出来,他看到徐子敬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淡淡地笑起来:“少校。”
徐子敬不确定自己是否礼貌地回应了对方的招呼。
简越的声音似乎来自于另一个空间:“他现在睡着,也许你想一会儿进去。”
徐子敬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另一个人。他说,“谢谢。”
65请原谅吧
徐子敬并不喜欢这种感觉,说实话。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叶昔这么些年来,一直在为徐子修的死而折磨着自己。
——这让他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像个白痴。
那个人说到“感情”时候的语气让他胸腔里疏忽地疼痛,想起很久前在俄罗斯冰天雪地里的一场酒醉,以及叶昔茫然中扣在他手腕上的手。徐子敬记得那个时候叶昔说,“别走。”
他终于笑起来,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自嘲和更多的,不可思议的欣喜。——他跟他说别走。多久以前的那些蛛丝马迹,眼下全都串联在一起,摆在眼前证据确凿得让他不得不信。他曾以为叶昔爱着的人是自己的兄长,而实际上那个人从始至终不过是因为该死的负罪感折磨着自己。
所有电光火石间闪过的刹那,逐渐连成一帧一帧图画,在脑海里飞速地播放起来。那些深得他看不明白的眼神,那些让他觉得温柔却又不敢相信的情绪,那些在酒醉以后终于不受控制的只言片语的吐露,都不是幻觉。
果真是自作自受,他们两个都是。
徐子敬自然知道在“天狗”中发生了什么,想到这个男人脸上的笑容终于消褪。天狗行动只是单纯的外潜任务,但显然作为目的地的ssLc秘密基地有足够的分量让行动处的处长亲自上阵。但任务并不顺利。那时的王祥已然成为双面间谍,来自国内的控制如同悬在头顶上的利剑,让他没有一日安生。而徐子修的到来显然触动了王祥的神经,他为了自保向ssLc出卖了徐子修和叶昔的行动。
后面发生的事情情报部没有记录在案,徐子敬知道的只有那个冷冰冰的结果。被通知“徐子修阵亡”的时候他还是上尉,正带着手底下一群兵累死累活地在越障场上玩命。情报部的人在办公室里一脸沉痛,而他看着自己身上的泥水滴滴答答淌到地板上,感觉空洞得可怕。
徐子敬承认他想要一个真相,却从来没想过去探究那个过程。他竟没有想过,看着徐子修死在眼前的叶昔会想些什么,除了真相,他还在执着于什么,以至于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
男人深深吸了口气,他推门而入,门把手金属的触感传到掌心,有些凉意,他搓了搓手掌。
病床上的人很安静,胸膛规律的起伏显示他刚刚进入了稳定的睡眠。徐子敬唇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他看着叶昔摘掉了呼吸面罩还有些苍白的脸,慢慢走到床边坐下。
叶昔睡着,看上去很平静。徐子敬意识到他很久没有看到叶昔睡着的样子了。军校毕业分道扬镳,他进了零三几乎就失去了过往的所有联系,而同徐子修的寥寥几次见面,两个人似乎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叶昔”这个名字。他们“在一起”最长的时段,大约便是这次行动了。
他今天有很多很充足的时间,足够他只是坐在这儿,看着叶昔睡着的模样。大概是之前的谈话耗费了太多精力,叶昔睡得挺沉。他们上一次分别是在寒冷的俄罗斯,在夜晚的火光和爆炸声里,他看着那人血流如注地被抬上救护车,而冻得冷冰冰的手铐在自己腕子上几乎使血液凝结。然后是长时间的分隔,从一个审讯室换到另一个,从一家医院换到另一家。
徐子敬眯起眼睛,那人的眉眼清晰到不真实。这么多血火生死,他们竟然都还活着。
恍如隔世。
然后男人轻轻地笑起来。这些都不是幻觉,只是这中间,隔了太多的杀戮鲜血,山水长途,隔了太多的,隐忍和痛楚。
不是幻觉。我们只是——
好久不见了呢,叶昔。
叶昔睁开眼睛的时候徐子敬正在慢条斯理地削一只苹果,男人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眯眯地抖掉刀尖上长长的一溜果皮。——他的手一直很稳。叶昔很奇怪这居然是自己在这么长时间以后重新看到徐子敬是第一个从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
而他也这样说了。
徐子敬便笑了起来:“我可很会削苹果。”好像在夸耀着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他朝叶昔做了个鬼脸。
叶昔也淡淡地笑了,他清了清嗓子,想让声音显得更加清楚有力一些,“好久不见。”
徐子敬歪了下脑袋,然后挺严肃地向叶昔点了点头,算作是回应。他切下一块苹果向叶昔示意,对方微笑一下,有点别扭地抬起手。
徐子敬把插着果肉的刀子往后一撤,另一只手按住了叶昔的胳膊:“病号可以享受更好的待遇,叶处长。”
他将果肉喂进叶昔嘴里,然后露出一个毫无杂质的笑容来。
叶昔愣了一下。他一时忘了自己嘴里的苹果想要说话,在毫无意义地发出了几个含糊的音节以后终于放弃似地咀嚼起口中的果肉。
徐子敬耸了耸肩膀,毫不客气地在手中剩下的一大半苹果上咬了一口。
果汁的清甜让干渴刺痛的喉咙得到了不少慰藉,叶昔看着徐子敬吭哧吭哧地把半个苹果啃得汁水四溅,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犹豫着停下。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徐子敬微微眯起眼睛,他看上去特别专注地吃着苹果,目光却贪婪地在叶昔脸上流连。难得见到这个人犹豫的样子,就好像在一瞬间褪去了平日里理智冷静的外壳,露出过分柔软的芯子。
他等着叶昔开口。
“你在这呆了多久?”
徐子敬倒没想到叶昔会问这么个问题,耸了耸肩膀:“俩钟头吧。”
叶昔微微挑起眉梢。这个表情让徐子敬无奈地笑了起来,即使是苍白地躺在病床上也带着那么股子凛然。他笑道:“我今天空得很,一整天都在这儿。”然后嬉皮笑脸地添上一句请示:“可以不?”
叶昔瞧了他一眼,仿佛真的在思忖这个申请的合理性,然后他摇了摇头:“你该去准备情报部的询问,徐子敬。”
男人眨了下眼睛。他考量了一下,然后笑笑:“我会应付你们的那些人。而你该考虑下不操这么多的心,鉴于你目前的身体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