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秋岑遥遥头,“不太清楚。”她道,“既然老张是叶处的线人,具体情况应该是叶处在掌握。”她深深地看了徐子敬一眼。“徐少校,你可以先回去休息。”
“徐少校,温副处长——”一个年轻人从走廊另一端跑过来,手里拎着一只塑料袋。——李睿。
徐子敬刚刚到达情报部的时候把这个年轻人吓了一跳。显然这个刚刚进入行动处工作的年轻人有着不错的记忆力。当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和叶处长一同出现的“老同学”一身风尘地从俄国归来并正式进入了行动处进行某一项秘密行动的总结的时候。而徐子敬看了他几秒钟之后才想起这是哪个被叶昔开了玩笑的年轻“同事”,那个时候他们正准备奔赴战场。
“徐哥,我从超市弄了点吃的,先垫垫底儿。”
徐子敬看了看站在面前的两个人。很好,都到了。他的主要怀疑对象凑齐。而还有一个小时左右手术就要结束了,而他不希望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与线人有接触。
徐子敬随手翻了翻带子里的东西,全是面包矿泉水之类,他抬头看看两个人,道:“辛苦。”
李睿笑了一下,很快又收敛回去,“早都习惯了,徐哥。”
徐子敬看他一眼,“今天应该不是你值班吧?怎么过来了?”
李睿似乎有点不自在,“我妈也在这儿住院,过来的时候正好碰上出事儿,我就留下了。”
徐子敬拍了拍他肩膀:“你还休着假呢,回去吧。”
李睿笑笑,“徐哥,我不着急,干咱们这一行的,什么时候有个完整的假期?”
徐子敬笑道,“你明天也就该会处里报到了吧,假期先欠着你,等事情结了,我请你吃饭。”
李睿似乎有些为难,看了徐子敬两秒,然后笑:“那谢谢徐哥了。”
徐子敬又转向温秋岑:“这儿有我也足够了,不如温副处长带几个人再去现场看看,顺便把当时的录像给我调回来。”他的语气带着点商量,意思却是不容置疑。之前上头已经放下话来,日蚀的事情交由徐子敬全权负责,甚至连温秋岑都不知道这任务的具体内容,她两人平级,此刻女人却只能听任徐子敬的调遣。
手术室外只剩下徐子敬一人。
59天真
门上的灯“啪”地一声灭掉。徐子敬站起身来迎上去。
手术从三点多开始,几乎持续了六个小时。刚刚出来的大夫看起来很是疲惫。他朝徐子敬走过来,摘掉口罩。
徐子敬忽然预感到接下来对方要说的。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医生护士鱼贯而出,没一会儿,走廊里便空荡得有些冷清。医院光亮的地砖反射着昏黄的光线,好像全世界就剩下他徐子敬一个人。
零三的人都有这个毛病——他们讨厌医院。
也许这甚至算得上是零三的弱点,虽然它看起来微不足道。
可没人愿意提及。
有些事情,经历多少回也终究难以形成习惯,比如生离,比如死别。
掏出烟来点燃,很快吸掉两支,尼古丁经过肺叶再排出来。第三根抽到一半。
“——医院里不允许吸烟。”
徐子敬摁灭烟蒂说对不起,然后转回身去。
叶夏穿着白大褂站在离徐子敬几步远的地方,她的神情让徐子敬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场景。叶夏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昏暗的走廊里白衣飘摆,女孩看起来瘦小得可怜。徐子敬犹豫两秒,跟在后面。
路过病房的时候徐子敬看到里面有熟悉的面孔一闪而过。他倒回去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那人正坐在病床边上削苹果。——李睿。
徐子敬呆了两秒,然后快步离开。
医生值班室里没有别人,叶夏沉默地看着徐子敬。没人说话。
女孩远远比他想象的坚强得多。徐子敬想。
他笑了笑:“你不再学校上课怎么跑这儿来了?”
女孩两个字言简意赅:“实习。”
徐子敬抽了抽嘴角,他倒忘了这姑娘的专业。然后听到叶夏开口:“你做的事情,是不是和阿昔一样?”
男人因为这个问题愣了一下,他似乎在这停顿里将内容认真地消化了,然后反问女孩:“你知道叶昔是做什么的吗?”
叶夏摇头,然后语气平淡地开口:“很危险,对么?”
徐子敬笑了笑,他说对,但也很光荣。
男人不知道该怎么对叶夏解释他们的职业,他不知道该怎样理解它的“光荣”。其实有时候不过是电光火石间闪过的一个念头,却在此后漫长的年岁里就此成为信仰。
于是他说,“小夏,那是他的信仰。”
叶夏的声音轻微地颤了一下。“——也是你的,对么?”
徐子敬说是。
多数时候他们不能决定为什么生,但至少可以决定为什么死。
徐子敬看见女孩的眼睛里有流光闪过。她慢慢地问道:“他说过什么吗?”
徐子敬微怔。他知道女孩在想什么,可他不能告诉这个姑娘,他的哥哥还活着,只是躺在这所医院的某间不满警卫和警报器的加护病房里,不知生死。男人苦笑。
那个人说过什么?
他神色清冷,他嘴唇开合,他命令他,他说,“开枪。”
这些我都还不能说给你听,小夏。关于并肩战斗的美好或者残忍,关于日复一日血火生死里的责任和骄傲。你还不能明白。
徐子敬只能说,“丫头,你要难受就哭吧,我不嫌你丢人。”
叶夏看着他,“你难过吗?”
徐子敬笑起来,他说,“不。”
女孩冷冷地看着徐子敬:“我不需要。”她语气凶狠:“出去!”
徐子敬看见叶夏红色眼圈。强弩之末。
他忽然很想见见叶昔,哪怕他不能听,不能看,不能感受不能回应,只要能让他瞧见他,让他确信他还活着。
而他这样想着,也这么做了。
门口警卫上前一步拦住去路:“此处禁止入内。”徐子敬掏出证件,警卫仔细核对过之后退回原处,目视前方如同雕塑。
徐子敬手已经放在门廊的把手上,他发现自己竟然犹豫了一下。男人晃了晃脑袋,然后推门而入。
走廊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徐子敬从重症监护室门上那窄细的一条玻璃上看进去,只能瞧见那个人床铺的一脚。白色的被单。徐子敬表情平静地看了几秒,然后转身离开。
他还有硬仗要打。
蹲在车里就着矿泉水啃完两包方便面,徐子敬发动了车子。
技术处在一楼,略有些阴冷。徐子敬溜达进去。已经过了下班时间,监听组只有几个留下值班的人还盯着电脑屏幕目不转睛。徐子敬拍了拍其中一个让对方腾出地方来,他将接待处的电话监听记录调出,然后戴上耳机。
听了将近四个小时的录音,男人头晕脑胀地取下耳机。他这才注意到周围人竟已差不多走了个干净,就剩下一个值夜班的小姑娘,看样子刚来不久。
徐子敬看看她:“不去休息?”
小姑娘有点惊讶地看他一眼,道:“今天值班。”她站起身来倒水,高跟鞋敲在大理石地板上,声音单调。屋子里灯没开,整整一面墙的屏幕,幽冷的荧光照亮大半房间。
热水灌进胃袋,疲惫的感觉一点儿一点儿抬头。徐子敬做了个深呼吸,他问那姑娘,“晚上一个人在这儿,你不害怕么?”
对方有些羞赧地笑了笑,然后摇头,声音里倒有种稚气的坚定:“如果怕,就不会来这里啦。”
徐子敬转身去在椅子上坐下,道:“挺有胆量的嘛。”他问道:“上过一线没?”
女孩摇头,她似乎有点不甘心:“新人。他们不都这样说。”
徐子敬笑了。这姑娘有意思。他想起自家那个强悍得不像个女人的队长,想起零三自己手底下几个悍将,十六七当兵,二十岁上已经杀过人见过血不再天真。他想起叶昔。
他们在军校当兵的那会儿,哪个不是意气飞扬胸膛里憋着一股劲气。真的上了战场,人就变了。热血大约还在,那股子傻乎乎的天真却消磨殆尽。叶昔那种青涩的沉默和冰冷还在他记忆不时闪回,但却再难看到。那人似乎已经永远变为那副冷静克制的模样,战场上杀伐决断,绝境里谈笑风生,冷静得像一架机器。
他们都走出了太远,这一路跋涉或者疾奔,心里却都是知道,一步迈出去,就不能再回头。
徐子敬跟女孩笑笑,“其实也挺好。”他语气平淡,对方却还是听得一愣。
别去碰那些杀戮和鲜血,那是为了信仰而不得已的背负。如果能保持你的天真,也挺好。
打开机器继续听那些录音,小姑娘有些不解地望望徐子敬,做自己的事去了。
上午九点零五分的录音。接线员的声音:“请问找谁?”然后是中年男子的声音:“请问这里有叫徐子敬的工作人员么?请让徐子敬同志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