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安静了一秒,重又大声笑起来:“便是冲我又怎么样,叶昔,现在你的性命正捏在我手里。”
叶昔很清楚地听见他语气中的那一丝惊疑。他眯了眯眼睛,道:“别把自己看得太轻,叶处长。”
叶昔扯了下唇角。他微微仰起头,目光似乎毫无焦距地在虚空中移动,对面几幢低矮的建筑物顶端没有反光。
徐子敬沉默地捏紧了手指。他可以从瞄准镜里看到他,看得清晰无比。他一寸一寸地观察着那个人,在几百米开外,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他瞧见叶昔漆黑漆黑的瞳孔,以及背后颜色艳丽的,熊熊的火光。
宁刃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外:“找射击角度。”
徐子敬没动。
他知道零三的原则。为了最大的利益他们将可以,必须,被允许,牺牲任何人。
任何人。
叶昔不是那个“任何人”。
叶昔并不知道狙击手的位置。他不知道瞄准镜后面会是怎样一双眼睛。而徐子敬从瞄镜里可以看见他的眼神在自己的位置周围游移。他知道有人会在这儿。徐子敬深深呼吸。他将手指搭上扳机,努力地找那个合适的角度。王祥将自己隐藏在叶昔身后,露出的部位无法实现有效杀伤。叶昔现在已经成了他最有利的盾牌和砝码。此时他们只有两个人,相隔数百米,而其他人从建筑物前方绕过来将消耗掉至少一分半钟。时间。变数。这些他们无法承担。
王祥必须死。而这是日蚀最终的目的。他们不能放王祥离开这里,着几乎是唯一解决掉他的机会,而他们更不能让王祥带着叶昔离开这里。那个人不可以成为敌人的砝码或者诱饵。
而徐子敬知道叶昔他自己也不会允许。
徐子敬听着自己有些参差的呼吸。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开枪时唯一的选择。
宁刃扭过头来,淡淡看他一眼。
徐子敬忽然想起零三的大队长难得的那句文艺腔。他说,士兵你记住,枪是从心里长出来的。而他从来没忘记过很久以前被教过的,狙击手的准则。
心坚如铁。
王祥也是特工出身。换句话说,这里的玩家都是职业的。没有谁快谁满,只有谁豁得出去,或者,谁输不起。
徐子敬苦笑起来。——这回可真的掐中他的软肋了。他就在乎这么一个人啊。他就在乎这么一个人,可他必须开枪。他知道开枪的后果。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想着也叫人难受。
他第一次这样痛恨着瞄镜的精确,让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叶昔的嘴唇缓缓开合。唇语无声,而他可以读出命令的语气。
——“开枪。”
他说开枪。
他们都是军人,而叶昔是这次行动的指挥,他们都将按照他的命令行事。徐子敬低声地笑起来。
徐子敬对狙击步做着轻微的调整,呼吸重新恢复悠长。终究是要回到理智上的。冷酷什么的,早就习惯了。
可这次这样疼。
十字分划板慢慢套上目标,他呼吸平缓,如同一次酣甜的睡眠。
战士都不应该害怕噩梦。
“当执行人出现变节或受到控制,即将威胁到任务的情况,由另一执行人行使处决权。”
徐子敬在心中慢吞吞地计算着风速,方位角,两秒后算出结果精确到o.o1,七百米,准星压在致命部位。他很熟练。他习以为常。他想起那个时候,行动处那个漂亮精致像带着面具的女官员在办公室里的询问,他想起他的回答。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一切我心甘情愿地领受。
枪是从心里长出来的呢。这子弹从我心道你心,我们算不算在一起。
手指慢慢搭上扳机。
瞄准镜里的人眉目清晰,右手食指忽然失了力气。徐子敬不知道自己的瞳孔里是否能映出那边跳跃的火光。十字线牢牢钉在心脏,他就那么看着。
疼痛一波一波,不知道是肩膀上的那处伤口,还是某个,正从左边肋骨往上数,一下一下跳动的东西。徐子敬苦笑。原来真的不能太相信自己。
他看不到自己。他知道他在。
叶昔也在等。
真是不可置信的冷酷啊。他等待着他的死亡。他知道执行的人在准备着扣动扳机。他甚至亲口下了命令。干净简洁,不带半点感情的命令。
“开枪。”
……
“开枪。”
……
徐子敬趴在那,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那是一道军令。他说,“开枪”。
然后徐子敬听见“砰”地枪响。然后巨大的后坐力顶的肩膀生疼。他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重新从那刚刚凝结的伤口里留下来,蜿蜒的湿意。然后徐子敬看见自己的手指一点一点松开扳机。
狙击子弹,高穿透高毁伤。徐子敬从瞄准镜里看到血色。
开枪的那一秒心跳骤停。他大口呼吸。他知道这是个错误,可错误令他平静。
他看见叶昔和后面的王祥一起倒下去。
旁边的宁刃已经动作起来,女人迅速地翻身爬起,向徐子敬做手势示意。——撤离。
徐子敬飞快地一骨碌爬起来,但他似乎并不打算去往撤离的方向。已经迈出两步的宁刃听着动静不对扭回身手疾眼快一把扯住徐子敬的后领子把他拽住。而后者在前一秒的方向正和她相反。
“叶昔在那儿。”
宁刃声音冰冷:“他死了。”
徐子敬摇头。他的神情和对方一样平静,但眼睛里有急迫的情绪:“他没有。”
宁刃抿起嘴唇,这让女人的表情显得冷酷而强硬:“这是战场,少校。”
“我知道。”
后一秒徐子敬一个反手,拧住宁刃的手腕向外拖出,整个人瞬间脱离了对方的控制。而女人似乎没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她在两秒后反应过来,上步要追,徐子敬已经从这两层的建筑物顶上径直跳了下去。
“该死!”一直冷静的指挥官终于低声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她抬枪瞄准,只看见徐子敬的身影在落地之后就地一滚,整个人在蒿草中几个起落,直奔七百米外倒伏的那几个人。宁刃眯着眼睛,她已经瞄准,终究又把枪放了下去。女人不再停留,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撤离,整个人隐入黑夜之中。
一片寂静。只有大火哔哔剥剥地烧着,窗玻璃发出爆裂的声音。徐子敬跑向叶昔。
叶昔的身量比王祥微高一些。徐子敬是个狙击手,他清楚每颗子弹打出去命中的部位和效果。王祥倒卧在地上,胸前一个血洞,子弹没有穿出。徐子敬在零点几秒后将目光移向叶昔。
男人躺在地上没有声息,胸前一片红色正在不断地扩散蔓延。他穿着黑色的西装,看上去削瘦而单薄,那血色并不明显,而徐子敬发现自己按到那个人伤口上的手都是抖的。
徐子敬解开叶昔西服的扣子。白色衬衣已经被鲜血浸透。他将男人半翻转,手指蹭过他后背上子弹穿出的地方。他知道那个伤口惨不忍睹。徐子敬拍了拍叶昔的脸颊,对方并没有反应。检视了一下伤口的位置。偏离心脏两厘米左右。他咬牙,然后用力撕下那人衬衫干净的部分,动作利落地将那伤口包扎起来,然后勒紧。
有车轮压过地面沙砾的声音传来。徐子敬举枪警戒。
“放下枪,现在!”
对方说的是俄语。全副武装的士兵从越野车上跳下来,他们的作战服和刚才宁刃的装束完全一样。徐子敬放下枪,“请救救他。”
他只用俄语说了这一句话,语气似乎有点生硬,然后便彻底沉默下去。
俄国士兵上前查看了倒在地上的几个人,看到列昂尼德的脸孔的时候似乎怔楞了一下,然后指挥后面的人将叶昔和殷墨抬上了另一辆车。徐子敬看着两幅担架离开。殷墨似乎被击中了腹部,不知道是否伤到了内脏,陷入昏迷,而叶昔看上去惨白如同死人。
徐子敬慢慢攥紧手指,重又松开。男人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两手抱头。血液从他的肩膀上汩汩地留下来。长时间被囚禁在那阴暗的地下室里让他显得狼狈而邋遢。徐子敬的眼睛盯着地面,他看着那些在泥土上慢慢蔓延开的血色,深色的,流动缓慢而浓稠。他闭了闭眼睛。
如果叶昔死了。
他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平静地去估量这个问题。如果叶昔死了,他肯定会难过。然后他将继续把这份终身制的职业继续下去,然后他将死于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又或者不知从哪里来的流弹,然后他这个世界上将没有人再记得他们。
不过就是死别。不过就是战斗。不过就是孤独。
他向来清楚自己的心意。
冷静的人从不撕心裂肺。他们知道自己已经爱了。
56谁的救赎
审讯室里大灯亮着,白惨惨的灯光将不大的房间照无遗物。
“来处。”俄国军官站在玻璃隔窗旁边,冷冷地发问。这是第三遍。而被铐在房间中央的椅子上的亚裔男人依旧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