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边,急切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又是交通事故。李铭心就不明白了,这小城小镇的,来往车辆又不多,哪来那麽多事故的?
估计是路面的问题……这地方城区都是白砖石路,但是稍微偏开一点,那种土堆坑洼的道路就很多,就连李铭心每天来医院上班,过了牌坊之後,都要在土路上走一小会儿,那地平常还好,一下雨就会泥泞到李铭心泪奔的地步。
这麽想着,他已经迅速戴好帽子口罩,边往外走边戴手套:「什麽情况?」
「就在咱们医院不远的地方,年轻人在外头买杂志,路过的货车司机疲劳驾驶,冲人行道上去了!结果正好年轻人站在那儿,就这麽倒霉……因为近,都没打电话出救护车,直接被路过的行人和司机给载过来,人已经快不行了,需要马上手术。」
这样啊,站在人行道都被撞,这还真是倒霉。
正想着,担架车从旁边跑过。
李铭心只是余光一瞥而已,就看到那人一头一脸的血,其实已经不太能够分辨出容貌了,可是还是瞬间把李铭心吓得魂飞魄散。
不……
不可能……
是……是看错了吧?是看错了吧?
两步追上了那担架车,只多看一眼,李铭心陡然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颠倒了过来。原来放置得完好的一切,哗啦哗啦轰然倾塌,乱七八糟零落满地再也无法收拾变成一片狼藉!
雷……南……雨?
不可能啊……为什麽……
耳边的实习生在喊他,另一个值班医生也赶了过来,这本来应该寂静的夜里,抢救室里的医护人员瞬间开始高速度地忙进忙出。
李铭心不是没抢救过病人,好歹也工作三年了,还是大医院名医培养出来的高材生,他对於自己的技术还是很有自信的。
但是,技术有自信又有什麽用?
再厉害的医生,始终不是神。
急救台上,雷南雨腹腔里几乎形成了一个血池,那麽多的出血口,还在止不住地出血。
李铭心冷汗涔涔掉落,简直要疯了,雷南雨怎麽全身都在流血,怎麽止都止不住!
按规定,医生其实是不能给自己亲友手术的。这一条规定,李铭心之前一直不明白。医学院老师说,是因为医生的情绪会受到病人的影响,但是李铭心却一直觉得,放屁,只要训练有素,怎麽会被影响?而且给自己相熟的人主刀,才会更小心谨慎吧!不是对病人更好吗?
但是现在,面对那麽多猩红的血水,他才明白……
简直要疯了……真的要疯了。他如今是花了多大的力气,用了多高的意志力,才没有直接瘫倒。
我该怎麽办?止血的速度,输血的速度,远远比不上他流血的速度。
如果再这样流下去,根本就回天乏术。
是我……在手术。是我在为他急救。
我是医生。要是雷南雨死了,要是他就这麽死了……他就是死在我手里的……
我不会原谅自己,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了刺耳的嗡鸣声──那正是所有医生都不愿意听到的,跳动的线化为一条平直,宣告了失败的死亡之音。那讽刺的声音,像嘲弄一般不断地响,钻得人脑子发酸。
李铭心只觉得自己被什麽可怕的东西咬住了,正在被缓缓咀嚼。
皮肤、肉体、骨胳,无一不在叫嚣着可怕的疼痛,伴随着一种几乎要将人生吞活剥的恐惧感和深深的无力感。
雷南雨死了?
雷南雨死了。那他的整个童年,整个青春,整个人生所追求的,所向往的,所期待拥有和默默守护的一切,都会化成灰烬。
到最後,他仍旧只是雷南雨生命里面,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
循环往复,不管过少次的努力,不管多久的思慕,不管多深的执念,雷南雨还是不知道,还是不会用心去记得他。
他扑了上去,像是癫狂了一般,机械性地按着雷南雨不再跳动的胸膛。世界空白了又清晰,清晰了又空白,直到同事把他推开,嗡鸣的脑子里,听到仿佛有人在很远的地方不停的说话......200J一次,200J第二次,300......
「李医生,李医生你怎麽了?李医生你还行麽?」
「行……行,我行……」
李铭心根本是在死撑,双腿发抖,两耳轰鸣,不敢再往雷南雨那边看,生怕再多看一眼,就会变成最後一眼。那还不如就这麽永恒地逃避现实算了!
不行,这样不行啊,我是医生,训练有素的医生……这样绝对不行,这样怎麽行?
在这样几欲狂乱的混淆中,李铭心忽然听得一声什麽瓷器坠地的声音,在手术室里,极为清晰──雷南雨之前一直紧紧攥着的手,此刻突然松开了。
一瞬间,世界安静了。手术室里那些嘈杂的、乱七八糟的声音,全部都不见了。
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还有那瓷器滚动的声音。
一个圆滚滚的小东西,滴流滴流滚到了李铭心脚边。
那是一个钥匙扣。
钥匙扣上是一个磨得已经不象样子了的小鸭子,这一摔,还磕掉了一半的嘴巴,摔掉了一只翅膀,整个儿丑到不行。
为什麽?
李铭心看着那小鸭子不明白。
那被磨花了的笑着的丑小鸭,却给了他一股莫名的勇气和一线明灭的希望。
「李医生!」
李铭心忽然像是从噩梦中被惊醒一般,转头看那仪器上本来已经平静的生命线,不知什麽时候已经奇迹般地恢复了跳动,一下,两下,就好像是李铭心每一次绝望後的死灰复燃一样,在经历了让人发疯的沈默之後,再度升起一点点细微的希望。
「李医生──这边还需要止血──!」
每次,都只是一点点细微的希望,但是对於一向找不到什麽希望的李铭心来说,每次,那一点点都已经足够多了。
「手术继续!」须臾片刻,他已然恢复了一张神智清醒的脸,大声吼道。
第十八章
人总算是救回来了。
虽然还放在重症监护室里,但是应该不会有什麽大问题了。
李铭心觉得比起雷南雨,自己才像是几乎死过一次一样。整个脑子的神经,全部崩断了,如果他此刻突发脑溢血而抢救无效,自己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
肇事货车的公司,该赔的款项也都理赔了。之後的一段日子,李医生在医院里,远高於本职工作的活动就是给雷南雨送饭──各种检查,各种滋补,各种养护──雷南雨因而恢复得还不错,虽然还下不了床,感觉头上的精神槽已经从濒死很快恢复了满格。
在这期间,李医生一直在纠结一件事情。
那只在手术时滚落到他脚边的小黄鸭子钥匙扣,带着清脆的落地音,最近一刻不停地在他脑海里翻滚。让他总之情不自禁地去想,那东西究竟代表了什麽。
「雷南雨,有件事我想问你……」
终於,在雷南雨出院回家的第一天晚上,他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问出这个数十天来萦绕於心的问题:「你出车祸,手里为什麽……攥着我送给你的钥匙扣?」
「嗯?」雷南雨楞了楞:「手里攥着钥匙很正常吧。」
「没有钥匙,就只有钥匙扣。钥匙扣连着上面钥匙圈的地方断掉了,只有鸭子从上面摔掉下来了,你就攥着鸭子。钥匙还是我们救护车里的护士从现场给你捡回来的,你手里只抓着了鸭子。」
「是吗……」雷南雨一脸迷惑,摇了摇头:「不知道耶。」
不知道……不知道?
李铭心急了:「哪有用「不知道」搪塞的?你他妈都快死了,攥着我送你的东西不放,你就来个不知道?!」
「那……你要我怎麽说?」
「雷南雨,你喜欢我吧?」
「……」
李铭心在那边心如擂鼓,可他怎麽会想到,他这样的问法,让雷南雨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雷南雨,你喜欢我吧?他不是第一次第二次或者第三次被人这样问。
思绪突然回到了很久以前,在一片橘红的夕阳下,学校的天台上站着的那个人,曾屡屡这麽问过他。
他一直不知道左研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就算是表白,应该也是说出「我喜欢你」,而不是腆着脸问「你喜欢我吧」这样高难度的问题吧?
而李铭心看到雷南雨此刻脸上淡淡浮现出一抹怀念的笑意,不明就里,心里又是慌乱又是隐隐期待。
「你承认吧!你要是喜欢我的话,我是可以……勉为其难和你在一起的!」
求求你了。
回答你喜欢我吧。
求求你了,脑子在车祸里是可能会撞坏的吧?或许你的脑子撞坏了,从此就能喜欢上我了?
又或者,经历了这样大的变故,险些生离死别,在你神志不清抓住那个小鸭子的时候,突然发现喜欢上我了?
……
生活不是偶像剧。事实证明在雷南雨身上,不太可能出现这样美好的「爱的奇迹」。
雷南雨自己默默想了一会儿好久都没有想过的左研,然後慢慢抬起头,狠狠白了苦苦等待的李铭心一眼。
「有点节操吧你,怎麽谁都敢要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咧!何况谁要和你这种花花公子在一起啊?看了你怎麽对左研他们的,看了他们的下场,谁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