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里的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而颀长,上一世怎么就没有发现他这么高呢?也许是因为,他们总是并肩站着,没有看到谁倒下吧……
姜笑川……
是他眼底,永不熄灭的灰烬。
可是他还没有熄灭,他已经燃尽了。
如果你问姜笑川,一双眼合上的时间是多久,他会说,一辈子。
乔余声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推走了薛延的病床,他表情依旧那样镇定,那样波澜不惊,好像他不是这一场凶案的凶手,还是那个穿着白大褂治病救人的乔医生。
他是不想薛延待在这种场合的,凶案现场。
这里,只留下了姜笑川这一个——活人。
姜笑川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过去的了,只知道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到了他的身边,蹲下来,伸手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那把枪。
越青瓷就像是睡着了,也许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太累了吧?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地休息。以前的时候似乎也看到他这样睡过,眉目之间是遮掩不住的疲惫。
他手里是上了膛的枪。
他又开始想,这世上到底什么是错对黑白,真的能够分清吗;想高高在上党纪国法,是不是理解他们这种普通人的悲哀,想那些不能报的仇,想那些党纪国法制裁不了的人……
原来怎么也说不出的两个字,发不出的音,就那样很自然地跳了出来,绽开,这一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青瓷……”
……
乔余声回来的时候,只看到空荡荡的现场,冰冷的越青瓷。
姜笑川不见了,枪也不见了。
79第七十九章 错路
“越老将军怎么会来?”
姜笑川想不到一出医院就会有人在外面等着他。
越华盛坐在车上,精神矍铄,眼神是那种独特的苍老之后的锋锐。“上车吧。”
医院里的事情有人会处理的。
姜笑川也猜到,这个老人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了。
黯然的表情终于还是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他坐到了后座,跟越华盛并排着。
车还是回到了别墅,只是这栋别墅看起来与之前却又有了很大的不同。
“越老将军,你是早就知道会发生现在的一切吗?”
“我不知道,因为我不够了解我的孩子们。你们到底在想什么,对于我来说都是一个谜团。”越华盛的手杖是横放在自己的膝上的,他像是一个武士,虔诚地看着自己的刀。
“打了那么多年的仗,我什么也没学会,战场唯一教会我这个老头子的,是接受。你的战友会随时离去,危险随时会到来,占领的地盘随时会失去,你所能做的就是接受。接受这发生的一切,既定的一切,先接受才能有改变。就像是你要接受成州目前的现状,因为成州是省会,所以一个地级市的乱局,现在已经危及到一个省的工作,你将要面对什么,你知道吗?”
姜笑川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是他更想知道,“越青瓷背后曾与成州地下那些暗黑交易挂钩的事情,您清楚吗?”
“我清楚,可是我也清楚他后来与这些东西完全脱去了关联。”越华盛的眸中依旧是沧桑,他是一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现在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他最爱的一个孩子,现在这么年轻地就告别了人世,可是他见惯了生死,也流不出泪来。“只是做过的,不管前后的改变多大,做过了就是做过了,没有什么是能够被掩饰的。就有的事情都会被挖出来。”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就像是你所知道的章青,曲振东,这一个一个的人……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可真要倒下的那一天,一定也是如长堤溃决,说崩就崩了。”
章青,也是一时走错过路,尽管他后来还是那个铁面无私的纪委书记,可是身上已经沾上了污点,党纪国法是不会顾念人情的。至于曲振东,恶贯满盈。
“你带了枪出来是想干什么?”越华盛终于问了。
出来的时候姜笑川已经给枪退了膛,放进了里宝,他看向越华盛,反问道:“您觉得能干什么呢?”
枪这种东西,天生因杀戮而存在。
只不过杀的人不一样。
“中纪委的那个连城已经回去了,我这个老头子说话也不比以前,成州现在的局势,控制不下去,上面很可能会给曲振东绝对权力。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这是越华盛的忠告。
连城将他丢给越青瓷之后就离开了,他大约是要回中纪委处理一些事情了。姜笑川是很清楚连城这个人的,他似乎喜欢万无一失的打算。
成州太乱,由越青瓷来保护姜笑川这个贪官以及污点证人,而他就可以放心地从成州这潭浑水之中抽身,处理中纪委的后患。薛延和姜笑川的安全都要绝对的保证,他如果放任背后的危险存在,那么之前的一切都是白用功。
彻头彻尾的理智,计算好了一切,却偏偏漏掉了意外。
如果连城知道,越青瓷背后藏着那么多复杂的秘密,宁愿将姜笑川带到北京去,也绝对不会将他留在成州。
“成州背地里这么多的黑暗,毒品,权钱交易,假团结,背后却是死掐,连整个经济建设都像是毒品一样,迟早副作用会出来,饮鸩止渴的经济,留下来有什么用?”他轻嘲。
然而越华盛却用锐利的一眼,直接看破了他内心藏着的想法:“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是想为无法伸冤的恩成兄,复仇吧?”
“我不喜欢这个词。”他从没觉得自己是冠冕堂皇,无论是用什么样的名义,他将要做的事情和当初的章青没有区别。
章青因家破人亡,却没有证据,不能惩治凶手,一个懂法明纪的人,竟然也选择了那种极端的手法——其实从根本上来说,他也是一个左派。
如果是个偏右派,会因拘泥于没有证据而死守阵地,吃下这个哑巴亏。亲人的死亡,似乎也就这样被冰冷的律条抹杀。
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归根结底,还是成州这一个圈子太黑,当初薛延说,参与交易的是党政军黑四方皆有,现在容少白和越青瓷都去了,曲振东怎么好意思独活?
姜笑川为自己这个想法笑了一下,却是无比的冰冷。
“就算连城真的能够解决章青的问题,那也是很久以后了。纪委是个很重视程序正当的地方,一系列的东西走下来,成州这刚刚打开的缺口,立刻又会被拥有绝对权力的曲振东修补好,重新成为一只铁桶。”
前些天成州的大事一件接一件,虽然是闹得人心惶惶,但是也有许多人觉得,扫黑是好事,就这样乱过一阵,成州就会成为一个清明的好地方,所以这段时间的乱他们能忍;然而他们能忍,官员们不能忍,他们都是惜命的,也是惜财的,他搞了这么大的动静出来,连城又抓了他,别人一向以为姜笑川是曲振东的圈内人,谁知道他是不是会说出什么来呢?
其实,从始至终,曲振东都是防备着姜笑川的,他在利用姜笑川,借他的手达成一些交易,不过他也许以为姜笑川还是相信他这个老领导的吧?所以防备的同时也对姜笑川带着几分轻视,而这分轻视,将会成为最致命的缺憾。
“所以你其实根本不相信,中纪委能够处理好这次的事情吗?我给你的建议是等等,因为那个连城,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家里的背景也不错。”
北京那群太子党,连城算是走的路最干净,能力手腕也最好的一个。他这次回去,如果是想迅速地解决章青那边的事情,趁着成州这次的乱局将事情全部收拾了的话,势必是要借助家里的人脉和势力。
还有,便是看章青了。
毕竟章青这种高位,就算是要处理也是需要繁琐的程序的,而且牵扯很大,不是一两份文件就能够摆平的事。
连城是位合格的棋手,可是姜笑川并不是一枚合格的棋子。
他始终是要做点什么的。
“没用的。”
“曲振东上面也不是没有人了,还有个郑良友。”郑良友才是省委书记,曲振东始终是个副的。
“郑良友早就被政治边缘化了,再说了,周前的事情,他真的就是完全干净的吗?”
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周前,这怎么看怎么是不对劲的事情。在官场上这种事情是需要忌讳的,他既然已经栽了,就怪不得别人。
高速行驶,车窗外的灯火都化为了流线的形状,一眼过去,倒还真的以为成州是如同眼前这样繁华和平静。每个人都慵懒地藏在夜色里,经历着许许多多正在发生的故事。
这是一种有毒的繁华。
“越老将军,我能相信的人不多。”
最后还是回到了别墅,只是越华盛离去的时候那佝偻的背影,却让姜笑川想起那些离开了再也回不来的人。
就算连城处理得再快,也快不过成州政局的变化,上面如果给予了曲振东绝对权力,那么一切才是真的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