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之道,即大夏传统语言文字学。因其枯燥乏味,又不容易出成果,确实没多少年轻学子愿意投身其中。不过方思慎觉得华鼎松未免过于悲观了些。近年国学复兴,由中央财政专项拨款支持的大型国学研究项目“甲金竹帛工程”,综合考古学、上古史、上古哲学、上古文学、古文献学等诸多分支学科,而传统语言文字学则堪称整个工程的基石。
他心里这么想,却始终端坐倾听,并不开口打断老师。
“你看郝奕,跟着我耗了这些年,偏偏玉门书院非要他开什么‘古代养生’、‘宫廷文化’、‘谶纬巫术’、‘艳情诗歌’这些花里胡哨乱七八糟的东西。”老头说得满腔义愤,筷子在桌沿儿上使劲一敲,“如此不知廉耻,所为何哉?好糊弄易来钱是也!”
华鼎松说的这些,正是当前潮流所在,颇受追捧,立项出书成名赚钱都容易,时人美其名曰“走下神坛的传统学术”,“面向大众的经典国学”。
老头嚼一口菜,慢条斯理咽下去,道:“你若不愿意,也不勉强,就弄你自己的玩意儿,我肯定放你毕业。只不过出了京师大学的校门,别跟人提我华鼎松的名字。还有,”放下筷子,郑重声明,“不管你弄什么,都不许再跟‘金帛工程’沾边。”
华鼎松并没有参与金帛工程,以其资历本事,至少应该名列顾问才对。方思慎拿不准是没人邀请,还是老头拒绝了。他自从进入京师大学,就被导师张春华直接带进金帛工程卖命,过去三年全力以赴,如今大半成果被寇建宗掠走,内心深处也不愿再跟此事有所瓜葛,却想听听华鼎松的理由,于是问:“老师,为什么?”
老头忽然生气了,猛敲桌子:“为什么?且不提里头一帮子酒囊饭袋,御用翰林,就说方笃之方大院长扛了大旗挑着大梁,你父子两个沆瀣一气,置我华鼎松于何地?我告诉你,这‘金帛工程’,它就是一张金箔,某些人搞这一出专往自己脸上贴金,粉饰太平呢!我华鼎松再不济,也见不得自己学生去跟苍蝇抢大粪!你要舍不下这里头的前程,今儿出了这门,再不要踏进来!”
郝奕见华鼎松说得急,赶忙倒了杯水过来。
方思慎心中暗悔,一句“为什么”问得太糟糕。父亲顶着金帛工程首席专家名号,自己若还掺和进去,对眼前这位实属大不敬。然而华鼎松如此声色俱厉,却又似乎另有所指,他自问迟钝,没法彻底领会。一时无从应对,额角居然见汗。惶恐之余急中生智,问郝奕道:“师兄,你当初入门拜师,磕头还是鞠躬?”
郝奕尚未答话,华鼎松已经摆手道:“不用你磕头,新社会不搞封建那一套。站中间鞠三个躬罢了。”
方思慎忙站起身,走到中间,冲华鼎松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一抬眼瞧见老头喜形于色,微愣。随即知道自己被套了,心里却一点也不恼,微微一笑,回座位低头吃饭。
“跟了我,就要准备受穷。你若学有余力,搞点喜欢的副业,我不反对。”华鼎松一副自己人语气,和蔼又可亲。谁知话锋一转,“不过你爸爸可有钱,上亿的课题经费在他手里把着呢!”
“老师!”方思慎加大嗓门嚷一声。心道经费再多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更不可能拿回家花,您老怎么会不明白?非要这么挤兑学生我。
“别看郝奕在这貌似恭谦,鞍前马后一副殷勤样子,他这是装给你看呢!实际上我一年回来不了几次。这回情况特殊,待得长点,疗养院的护工隔天上门。”华鼎松不理郝奕在一边举手无声抗议,向方思慎表态,“你放心,不用你当丫头。”
话是这么讲,吃完饭,老头就打发小弟子跟大弟子一块儿跑腿。
郝奕领着方思慎出校门,上了书店林立的文化街,七拐八拐,拐到正街后头,居然有一排专卖佛经道藏基督圣书的小店。唱经歌声与焚香烟雾在狭窄的胡同里缠绕,路边景物无不呈现出恍惚之色。方思慎在京师大学待了好几年,竟从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去处。
忍不住问:“郝师兄,老师到底要买什么?”
“清明快到了,买点冥币纸马、白烛檀香。老师每年这个时候照例要用,若不在家,就包好了送到疗养院去。”郝奕全然交接班的口气,“这家东西不错,价钱也公道,我已经买熟了,你且认认门。”说着,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跟老板打招呼。
方思慎算算日期,清明恰是下个周六。心知华鼎松妻儿均死于非命,风烛残年,孑然一身,自是别有伤心之处,颇有感同身受之哀。等郝奕挑妥当,他也跟着挑了一对白烛,一盒上等线香。
买完东西,郝奕道:“老师这会儿午休,你也回去休息吧。等答辩那天,还得麻烦师弟来做记录。”
“分内之事,师兄放心。”两人互相道别。方思慎这才拿出调成振动状态的手机,看见洪鑫垚的消息,笑了笑,回一句“多谢”。
清明这天,方思慎上完课,跟梁若谷聊几句,匆忙收拾东西离开。虽然打算回家,却并没有事先跟父亲说好。方大院长忙得很,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也说不定。不管怎样,忽然很想回家待一待。
万事开头难,有了春节期间的破冰之旅,那个家以及家里的人,都不再像曾经那么难以面对。究其原因,其实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方思慎自己成长了。再加上这一年来经历丰富,无形中性情更加开阔,对很多事情的包容性也大大增强。换个角度说,是从前方笃之保护过度,自食恶果。
洪鑫垚手插在裤兜里,一摇三晃:“方老师,我们下午打篮球,有兴趣不?”
方思慎脚步丝毫没停:“你知道我不会。”
“又不是比赛,随便玩玩,怕什么。”看方思慎表情不为所动,洪鑫垚又道,“你把眼镜摘了,谁知道是老师啊?再说也有别的生手加入……”
“对不起,我下午还有事。”方思慎边说边掏出手机,屏幕显示一大串未接电话,全是卫德礼的。顾不上搭理洪鑫垚,赶紧回拨过去。
“方!”电话刚接通,就听见卫德礼带着哭腔的控诉,“怎么办?我的钱包不见了!自行车也不见了!怎么办?怎么办?”
方思慎吓一跳:“我马上回来,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学校东门附近的大夏银行。”
方思慎定定神,问:“护照也不见了吗?”
“没有,没有不见,啊,感谢主,护照还在!是这样的,我到银行发现忘记带护照,就回去拿,自行车本来放在银行门口,不见了!然后找我的自行车,找不到,只好走回公寓,拿了护照要放书包里,然后发现书包里的钱包也不见了!方,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方思慎揉揉额头:“你遇上小偷了。对不起,我应该提醒你的。你现在马上拿护照去银行挂失,我很快就到。”
急匆匆冲进地铁,听见旁边人说:“洋鬼子怎么这么没用啊?才几天就把家当全丢了。”才意识到洪鑫垚又阴魂不散跟了上来。
“你不是要去打球?”
“去不去无所谓。好歹洋鬼子的车是我帮着挑的啊,少爷我慰问慰问他。”
望着熙熙攘攘的补习人流,方思慎又问:“你周末这么闲?”
“啊,”洪大少信口开河,“请了家教,晚上来家里上课。”
两人赶到银行,卫德礼正跟无比繁琐的外籍人士挂失手续缠斗。方思慎接过表格帮他一一填妥,他老人家倒好,拉着洪鑫垚蹲一边大吐苦水,只等叫他的时候过去签字。
等三人从银行出来,又过去大半个钟头,均是饥肠辘辘。方思慎问吃什么,那俩异口同声,一个嚷:“葱花饼!”一个道:“油煎葱香派!”
这回洪大少俨然东道主风范,一马当先。卫德礼吃了教训,书包紧紧搂在身前。方思慎不停回头照应,怕他一脚踩空摔个狗啃泥,又怕他撞翻小孩子或路边摊没法脱身,一面还要回答国际友人层出不穷的提问:“为什么学校不修好这条路?”“为什么这些人看起来这么穷?”“为什么这么多孩子在这里流浪?”……
正当方思慎被他问得一个脑袋八个大,洪大少直接抄起葱花饼堵住了洋鬼子的嘴。他熟门熟路买下一大堆,笑嘻嘻的:“今儿我请客!”
没走几步,忽听有人大喊:“小方!方思慎!”
循声望去,侧面小胡同里摆着一个歪歪斜斜的麻辣烫摊子,盘踞桌前大嚼的,恰是高诚实。
双方介绍过,高诚实乜眼盯住卫德礼:“感情就是阁下,逢佛杀佛,逢祖杀祖,上谁的课噎死谁,一周之内把国学院教授得罪了个遍。”
“对不起,你说什么?”卫德礼听不太懂他这口文白夹杂雅俗共赏的国语。
方思慎问:“师兄,这话怎么说?”
高诚实扯过两条板凳,示意他们坐下。瞧见洪鑫垚手里大兜葱花饼,皱眉:“就招待国际友人吃这个?太寒酸了!”抬眼问洪鑫垚,“小洪同学,能吃辣吧?”
直觉他要整治卫德礼,洪大少嬉皮笑脸:“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