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慎又跟着导游找到附近一家复印社,打印发给学生的资料和讲义。
午饭后,宾馆中巴载着京城来采风的师生一行前往黄河岸边禹门古渡。
老远便望见一带混黄的江水奔腾翻滚,最窄处架了一座钢索桥。那水被两岸石壁束缚着,犹如旺火灶上一锅疯狂沸腾的泥汤,似乎能把钢索桥都熔化掉。
“黄河黄河,原来真的这么黄。”一个学生喃喃自语。
汽车就停在桥头。众人下车才发现,脚下峭壁离水面至少十几米。岸边尽是平头方崖,层层叠叠,远看只觉厚重,离近了才发现有多险峻。因为常年被河水冲刷,山崖寸草不生,光滑如镜,尽管还隔着好几步距离,也叫人不由自主紧紧抓住护栏,生怕脚下一个出溜,便万劫不复。
胡老师使劲拍手吆喝,把学生召集拢来,围成一圈。
学生们展开手里的资料,听方老师讲解。水声轰隆,必须放开嗓门吼叫才听得清楚。
“各位同学,咱们现在站的位置,就是禹门古渡。桥头有块石碑,一会儿大家可以去观察观察。以这座桥中线为界,这边属晋州河津,那边属关中韩城。现在请同学们往两端看,提问,桥为什么建在这儿?”
马上有学生回答:“因为这个位置最窄。”
又有人补充:“因为两边的山差不多高。”
方思慎点头:“没错。两岸峭壁夹峙,形如门阙,这就是龙门峡,传说中鲤鱼跃过去能够变成龙的地方。《太史公自序》里说:‘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既然叫做‘门’,自然两边都是,那么太史公究竟生在龙门的哪一边呢?这就是为什么,两千年来,河津与韩城争夺太史公故里名号,一直争不明白的原因。”
“啊!”学生们望着一水相隔又被钢桥连接的两岸峭壁,恍然大悟。
方思慎举起手里的地图:“太史公自己说生长在‘河山之阳’,毫无疑问,‘河’指的是黄河,‘山’指的就是龙门山。根据‘山南水北谓之阳’的惯例,河津位于黄河北侧,因此有人认为他应当是河津人。但是也有很多人提出,黄河在这里只有极短一段为东西走向,整体却是南北走向,古代地名也有‘山东水西谓之阳’的习惯,所以认定黄河西面的韩城才是太史公的故乡。”
学生们的兴趣都被吊了起来,纷纷拿着地图对照实际地形仔细察看。
“所以,”方老师大声宣布,“咱们这次采风的任务,就是找出太史公真正的故乡是哪里!”
第〇一三章
第二天上午,出发前往文化馆。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大门口,车才停稳,便迎了上来。看见胡以心,领头那个赶紧过来握手:“哎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从中央来的老师和同学们哪!”
师生们虽然吃惊,好歹也见过大场面,见招拆招,互相致意。
胡以心介绍方思慎:“这是我们随行指导专家,京师大学国学院的方博士。”
那三人开始把方思慎当作了学生,见没穿校服,以为是学校的实习生。大惊之下,连忙过来握手:“啊呀,方博士!幸会幸会!真是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哈哈……”
方思慎很不习惯这种做派,挤出一点微笑,握个手,退到旁边。
互相介绍过,原来这三位一早便在门口恭候,一位馆长,一位副馆长,拿钥匙的是主任兼研究员。
进得文化馆大门,一路经过老年活动中心、青少年活动中心、棋牌室、音乐室、阅览室……终于来到藏书室。两位馆长要忙工作,留下姓马的主任作陪。
“昨天听说你们要来,特地找了几个工人收拾卫生,好迎接贵客呀!”马主任打开门,室内空荡荡的,中间一张乒乓球台当桌子,边上码着十几张塑料方凳,靠墙有一排大书柜。
“这些是《河津县志》,这边是共和以来编写出版的《河津党史》、《河津革命志士大全》、《河津新崛起》系列,我们文化馆的同志为这些著作付出了很大心血啊……”
“对不起,马主任,我们主要想看看有关太史公的资料。”方思慎看他以为是跟领导汇报工作,有搞错方向的危险,出声打断。
“啊,不愧是专家,果然有学问!就是河津本地,如今还有几个知道太史公是我们家乡的骄傲!真是给祖宗丢脸呐……”
毕竟是研究员,知道得比一般人多,方思慎道:“马主任,若是您有空,还请多多指导。”
“不敢不敢。”
胡以心道:“您才是知情懂行的专家,我们这次寒假文化采风,是以探访太史公故里为主题,还请您不吝赐教才是。”转身招呼学生:“同学们,大家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出来,请马老师为我们解答。”
马主任眯起小眼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四个男生把十几本砖头厚的县志搬出来,在乒乓球台上铺开。洪鑫垚一次就捧出六本,女生们围在他身边赞叹。有几个学生原本定的小组专题就是“太史公籍贯考”,这会儿拿出预先准备的索引和目录,有模有样地翻阅查找起来。
马主任叹道:“看这些孩子,多么有出息!他们就是咱们国家的希望啊!”
方思慎帮着学生翻看县志,问:“马主任,您这儿有没有能够复印的地方?”新版县志并非古籍,拿去复印也没关系。
“这……馆长办公室有一台,我去问问。”
“不用了,马老师。”洪鑫垚把手机掏出来,“我这个可以拍照,书上的字也能拍得很清楚,拍下来回去打印就行。”
一个女孩伸手抢过去:“好哇金土,这么有用的东西也不早点贡献出来。”
“喂!早说了不许叫外号,叫我大名!”比起抢走手机,洪鑫垚更紧张自己的名字。还好是文化馆,这种部门跟洪家八杆子打不着,否则哪有一二把手不认得他洪四少的?其实他这半年气质大变,又穿着校服,即使熟人迎面撞上,也未必认得出来。
年轻人都喜欢新鲜玩意,立刻将洪鑫垚围住:“快,快告诉我们怎么用!”
“我这个也能拍照,拍人还行,书上的字就不行了。”
“呀,方老师您看,真的好清楚!连下面注释的小字都一个不差。”
方思慎接过去看看:“是挺清楚,那就先借洪鑫垚同学的手机用用。”
于是师生都围坐在乒乓球台四周,人手一本县志,一边看一边讨论。三位老师负责回答问题,发现重要内容便用手机拍照保存。马主任本是当初编者骨干,是这文化馆里真正有文化的实力人士,回答时总能把话题延伸开去,风俗人情、典故传说,讲得大是引人入胜。
年轻人耐心有限,查一阵文献,便都放下书本,凑到马老师跟前听故事去了。
方思慎把十几本县志摞到自己面前,逐一翻阅,偶尔分神留意马主任的龙门阵里有无真正具备价值的信息。
“这个给你。”
面前突然出现了那只闪亮的宽屏超薄手机。
“喏,这样,这样,然后摁这个。”洪鑫垚给他演示用法,口气硬梆梆的,“会了吗?”
“会了。”方思慎抬头微笑,“谢谢。”
洪大少转身听故事去了。
身为一名河津人,这两天的所见所闻令他倍觉羞愧。洪大少做老大做习惯了,随着距离故乡越来越近,地头蛇意识也不断上升,谁知竟然插不上半句嘴。那些地点、人物、知识、传闻,就在他土生土长的环境里,十几年来居然未曾留意过。他从来不知道,自小生活的家乡,竟有如此陌生、神秘、深邃的一面。
“马老师,我们昨天下午去了禹门古渡,方老师说书上记载遗址石碑应该在这边,怎么给搬到桥那头去了?”一个学生问。
“是啊是啊,桥那头还有人卖票呢!我们在桥上碰见几个对面上来的,说是什么‘禹门古渡龙门峡联票’,一个人八十块!听说这边根本不要钱,后悔死啦!”
马主任苦笑:“同学们真细心。那遗址石碑啊,十年前确实是在桥这边,属于河津。共和50年,对岸韩城向中央申请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建设国家一级文化旅游名城,批文一下来,就把这块碑给挪到桥那头去了。”
“啊!这……怎么可以?”
有学生愤愤不平道:“那河津怎么不也申请一个?一个门的两边,大家都一样嘛。”
马主任被学生们的话触动心事,长叹一口气:“我们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啊,同学们。韩城硬把太史公籍贯说成他们的,打出‘太史公故里’的口号,年年大张旗鼓地搞祭祀,办仪式。太史公明明就是我们河津人,生于此地,葬在此地,还有无数后裔世世代代居乡守土,即使黄河泛滥也不肯迁走,怎么就成了他们的了?我们文化馆这几个人,去州府找了好几趟。上面指示说中央既然已经下了批文,叫我们服从大局,不要瞎折腾,唉!”
方思慎忽问:“马主任,太史公故里和‘服从大局’有什么关系?”
“想必你们都知道,河津历来盛产乌金,三十年前又发现了大量的软银,十年前经济总产值就排在了晋州第一位。对岸韩城虽然只隔了一条黄河,这些年却一直穷得很,经济始终没什么起色。就那龙门大桥,说是沟通两地,可全是我们出钱建的哪!最近这些年,文化旅游突然热起来,他们居然动起这歪脑筋,硬把太史公给搬河对岸去了!上头为了均衡经济发展,任凭他们以讹传讹,误导大众,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