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慎恍然醒悟,合着这才是他特地跑来接自己的真正原因。
“唉,牛郎织女太可怜了。哥,我不要做牛郎织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别提多后悔了,当初就根本不该让你来……”洪鑫垚忽然俯身,在侧腰的红印子上嘬了一口。
正咂吧回味呢,猛地蹦下床,笔直冲进卫生间。再出来,一脸湿漉漉的水渍。
“呸,这什么破玩意儿,又苦又辣……”
方思慎再也憋不住,趴在枕头上闷声大笑。
他这一笑,那一个立刻打蛇随棍上,凑过来挨着:“哥,别生气了,啊?我那个,前面忍太久,一想后边还要忍那么久,就有点昏头。以后天天在一起,肯定不会这样没轻没重,到时候都你说了算,你要咋样就咋样……”
方思慎依旧没做声,心里那点气其实已经消得差不多。洪鑫垚这些疯话,起初只当甜言蜜语听,后来逐渐懂了,知道基本都是实打实的真话。毕竟,从一开始,对方便带着强烈的欲望而来。情爱之事,肌肤之亲,于他而言,是爱情关系中极其重要的部分,更是彼此确认,互相归属的最根本的方式。理解了这一点,也就不觉得需要生气。
而对于自己来说……方思慎承认,越来越体会到这一部分的重要性。
忽然挪了挪身体,彻底放松趴着,道:“腿酸,抬不起来。”
“啊……”洪鑫垚一愣神,随即懂了,“我,我给你揉腿……”
方思慎是个过于通情达理的人,洪大少难得有这样伏低做小的机会,殷勤周到,乐此不疲,闪瞎了同一栋屋子里其他所有人的眼睛。
回到国内,果然如他所料,一年没看见儿子的方司长恨不得把人拴在裤腰带上。恰逢高校暑假期间,高教司衙门相对清闲,方笃之能推的事都推掉,专门陪儿子在家休息。
头一回看见儿子手上的戒指,脸色立刻变了。方思慎小心翼翼道:“在那边,戴上这个,能省很多麻烦……”
方司长语气硬梆梆的:“回来不用省麻烦,还戴着做什么?熟人见了问起,怎么说?”
方思慎瞄父亲一眼,用商量祈求的语气道:“国内不讲究这个,大概不会当真。万一有人问,随便应付两句……”
“哼。”方笃之不再说什么。
尽管每个星期父子俩都通电话,仍然有问不完的细节。方笃之问到何家的事,方思慎掏出一个相册,捧到父亲面前。
“何家伯父让人找出了几张老照片,翻印了一份给我。我自己在他们的老宅里也拍了一些,请学生帮忙设计,做成了这个册子。”
方笃之望住儿子,好一会儿,才微微哆嗦着手接过去。却不忙打开,仿佛掩饰什么似的,开口道:“他们还留了老照片……挺好。这头什么都没留下……也不是没照过相,头些年春游秋游,还有毕业照……他爸爸有一架相机,我们都摆弄过,拿去相馆洗了黑白照片,往上边涂颜色,红一团绿一团,可笑得很……”
父亲这样语无伦次的时刻太少见。方思慎有点担忧地叫了一声:“爸爸。”
方笃之沉默一阵,道:“何惟我当年常上报纸,何家要是想找他在国内的照片,应该难度不大。至于别的……没有了……都没有了……”
他缓着步子往书房走,走了两步,忍不住翻开封面。
扉页当中是一个小男孩的半身像,十来岁模样,穿着小西服,打着领结,又可爱又神气。大而明亮的眼睛,咧着嘴露出两排白生生的牙齿,正笑得欢畅无比。
这是经数码处理后,从何慎思与小学同学的合影中截出来的一部分。
照片下印着两行西语,是一句关于爱情的名言:
The story of a love is not important - what is important is that one is capable of love. It is perhaps the only glimpse we are permitted of eternity.
“爱情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人能够去爱。或许,这是我们得以窥测永恒的唯一瞬间。”
方笃之停下脚步。良久,慢慢回转身,看见儿子正忧虑地望着自己。他微微笑了笑:“小思,谢谢你。爸爸很喜欢这份礼物。”
方思慎回来后的第三天,被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所长吕奎梁请去,要他给这头正在做的子课题提意见。这边执笔人是副所长严知柏。严教授老习惯依旧,一点东西颠来倒去地拽,不把人绕到云山雾罩不罢休。方思慎很为难。他现在也知道了,甭管当事人多么诚恳多么迫切,提意见都是绝对得罪人的事,吃力不讨好。
可是他没法不提,因为他负责翻译。天知道把用西化的纠结夏文写成的古夏语研究论文翻译成西文,是多么艰巨的任务。更何况,与其投到杂志社被花旗国的编辑退回来或者直接删改,不如提前把功夫做到位。想清楚这一点,方思慎拿定了主意。当面没多说,之后写了封详细的邮件,单独发给严教授。
方笃之见儿子这样,在家里摇头叹气。
“小思,你学会了给人留面子,好事,大有进步。问题是得分什么对象什么情况。你这么做,最后功劳全是他严知柏自己的,谁看得见你的辛苦你的付出?现阶段正是该你立权威树形象的时候,留面子这种事,也要看值不值。国内的论文想往国外发,有大鸿沟要跨,正好趁此机会,叫他们多磨练磨练。你有这个指导的资格,就不要怕摆架子……”
方思慎被父亲训得服服帖帖,到了下一回,眼见多人在座,当面依旧说不出口,替人将面子一气儿留到底。
回国后一星期,妹妹约请吃饭。原本胡以心要去机场接方思慎,不料恰好查出怀孕,缓了几天,这才出门。
方思慎给妹妹带了一套化妆品,恭喜之后,笑道:“糟糕,这下用不上了。不如下次你直接告诉我要什么。”
胡以心抱着那奢侈牌子的纸袋不松手:“这东西保质期长,等孩子出生以后我再用。”
欧平祥要上班,约了等老婆跟大舅哥见完面过来接。兄妹俩个有说不完的话,喝罢下午茶,又换了个地方吃晚饭。胡以心结婚之后,娘家婆家颇有些故事,没法跟别人讲,专等着兄长回来倾诉。方思慎一贯疼她,对孕妇更是无条件迁就照顾,任由她痛痛快快地讲,在言行上给予足够的支持和安慰。
吃罢晚饭,总算说舒坦了,胡以心长吁一口气,开始询问兄长这一年过得如何。问得几句,忽道:“回来路上一个人?”
方思慎摇头:“不是。”
胡以心两只眼睛瞪得溜圆:“还有谁?”
“嗯……”方思慎潜意识里觉得她心中有数,不致产生太大惊吓,但还是注意了一下措辞,“跟洪歆尧同路回来的。”
胡以心手指轻轻敲打桌面,微扬起下巴,定定地瞅着方思慎:“洪金土……又是他。还是说……就是他?”
方思慎回望着她,慢慢点了头:“对不起,以心,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你们……”
胡以心往椅背上一靠,大有果然如此的意思:“我说嘛,上次你去,碰上他同路,我就觉得奇怪,琢磨了好几天。问你爸,就更奇怪了,根本不搭理这茬。”说到这,脸上浮现出疑惑神色,“不对啊……哥,你没搞错?真的是他?你……喜欢他?”
作为洪大少的高中老师,虽然后来也有机会打交道,毕竟未能充分体会其毕业之后的飞速成长,主要印象还停留在粗糙幼稚的少年时期。胡以心越想越觉得不可置信。
方思慎很确定地又点了点头:“是。他挺好的。”
胡以心揉了揉额头:“不行,哥,我还是觉得这事儿不太靠谱。不是,是太不靠谱。你跟金土……怎么可能?”
方思慎给她杯子里添了点儿水,微笑道:“碰巧了,也没什么不可能。”
之前他一直用右手,这下特地换了左手。
女人哪有对戒指不敏感的,一眼就惊呆了:“你们……都已经到这个程度了?!”
胡以心很是花了点时间消化,赶在欧平祥到达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这样……多久了?”
“多久?嗯,挺久的了。”方思慎忍不住叹口气,有些惆怅,“一转眼他都大学毕业了,时间过得真快。”
转头看见妹妹一副若有所思模样,眼神颇为不善,以为她因自己欺瞒,心里不舒服,歉意道:“以心,就像你一时不能相信,我自己当初,又何尝相信会到今天?中间许多曲折,实在一言难尽。或者,这种未知的变化,正是人生奇妙之处吧。”
胡以心回过神,点点头:“我知道了。我……再适应适应。”
方笃之把儿子扣在家里整整一星期,逼得方思慎最后红着脸低着头跟他告假:“爸,我想明天出去一趟,晚上……可能不回来。”
方司长正坐在书桌前看文件。过了一会儿,才“嗯”一声,连头也没抬。
洪鑫垚上午就开车来家里接方思慎,然后一路奔北,过了学府大街高校集中地段,眼瞅着渐渐接近郊区。
方思慎奇道:“这是去哪里?”
“带你去看一个地方。”洪鑫垚答着,指指两边的富人别墅区,“这条路我们来过。再往前走,就是孟灵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