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卫德礼带着几个年轻人,正发扬纠缠不休的精神,追着哈罗德家卖祖产的孙子,千方百计套问他爷爷当年有没有留下日记书信之类。而方笃之帮忙联系的夏国国内近代史军阀研究专家也有了着落,跟卫德礼搭上线,一东一西,里外配合,开始挖掘小军阀卢祖荫和他的洋枪队长散逸的往事。
方思慎深受霍兹教授启发,将课程和课题合二为一,并努力尝试使用更活泼更贴近实际的方式进行教学及研究。头一个月里,先拉着学生奔赴唐人街,采购制作拓片的工具和材料,然后将六件铜器的铭文全部拓印下来。为提升兴趣,每个学生都有机会亲身试验,每人仅限一张,技术最好的有资格给老师打下手。不少人将自己拓下的部分装裱成饰品,得意非凡。当然,在最后的研究结果公布之前,一切仅限于课题组内部交流。
拓片全部完成后,每个成员复印一套。学生们自由组合成研究小组,可以选择某一个字或几个字有针对性地解读,也可以就铭文整体寻找某个解读角度或某种解读方法。在这个过程中,方思慎会带着全体成员按自己的计划和研究思路往下走,但每个小组都允许另有不同的想法。等到课程中期,所有小组都提出自己的初步结论,经全体研讨论证后,形成共识。而后半段就是大家朝一个方向共同努力,最后得出整个课题组的研究成果。
不得不说,整个课程生动有趣,非常具有挑战性,而前景更是极具诱惑力。虽然学生们的专业底子不算深厚,但胜在思路开阔,精力旺盛,热情十足。即使是本科生,基本的学术素养和敬业精神也都相当出色,方思慎带得很顺手,也很快乐。
每周两个半天集中授课,两个半天跟学生个别研讨,剩下的时间自己安排。方思慎大致一半用于课题研究,一半用于听课,周末差不多都在往外跑。他把感兴趣的地方列了个长长的单子,主要是历史文化遗迹和博物馆。以普瑞斯为中心,向周边辐射式扫荡。忠心保镖兼保姆刘火山每一次都寸步不离地跟着,顺便当学生和听众。卫德礼当然常常作陪,只不过陪了头几个月后,被他缠得头痛暴躁的哈罗德家的败家孙子忽然不知哪根筋不对,居然展开了反纠缠,经常在周末邀请Wheatley博士去聊聊其祖父留下的不知藏在哪里的莫须有手迹。
总之,方思慎很忙,很充实,很开心,完全没工夫患相思病。
这天晚上听了个讲座,顺着红枫湖畔的林荫小径溜达回宿舍。过几天就是收获节,十一月的天气很凉爽,但还不到寒冷的程度。红色的枫叶开始随风飘落,整个校园美得就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浪漫诗歌。
收获节有三天假,已经给何家姑祖母打电话联系过,约好了届时过去探望她老人家,顺便还可以再去德尔菲亚艺术博物馆看看。要说德尔菲亚方思慎已经去过几次,却拖到现在才决定探望姑祖母何惟真。他潜意识里仍旧把这种人际交往当作负担。遇见亲人是美好的,获得情谊是珍贵的。但何家庞大的家族谱系,以及背后复杂的人际关系,令他望而生畏。他很担心,自己这种身份加入进去,既可能是惊喜,也可能是尴尬。
然而姑祖母花甲高龄,无论如何,也该尽早登门拜访。
思绪就像风中的红叶般随意飘散,不觉已到宿舍楼下。跟偶遇的熟人打招呼,一个邻居嚷道:“嘿,方,你的男朋友又给你送宵夜来了!”
方思慎第一千零一次纠正:“那不是我男朋友,那是我朋友。”竖起左手,亮出戒指,“他手上可没有这个。”
邻居笑道:“好吧,朋友。如果我的朋友对我这样好,我早就离婚了!”
打开宿舍门,果然桌上放着保温桶。小刘几乎每天来送吃的,因为两人很难碰面,干脆给他配了把钥匙。起初方思慎不许他送,刘火山同学一脸为难痛心:“方少,洪少可是一次性交足了一年的伙食费,你不吃,我一个人撑死也吃不回来啊。”
方思慎便想,只怕还有一年的住宿费。已经辜负了一份,再辜负第二份,未免太过残忍。于是很快在送餐的问题上妥协。
揭开盖看看,是一桶鸡丝粥,另有一盒子千层饼。粥倒出来一碗,饼夹出来一块,剩下的放冰箱明天当早餐。先不忙吃,把电脑开了,刚连上线,那头便发过来一条信息:“今天怎么这么晚?干什么呢?”紧接着摄像窗口也开了,那边正是大白天,洪鑫垚的脑袋在屏幕上一闪而过,似乎正跟什么人说话。
方思慎只有夜里得空,而洪鑫垚则正赶上午前最忙的时候。虽然只要能连线,就会把聊天窗口开着,但并不是每天都能见上面。像今天这样,就算很凑巧了。
键盘敲上去三个字:“吃宵夜。”方思慎坐在电脑前慢慢开吃。
过了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一个大大的笑脸。于是扯下一片千层饼,在摄像头前晃晃,感觉像在逗一只虚拟的小狗,不禁笑得有几分调皮,随即塞进自己嘴里。他吃得高兴,分神想着晚上剩下这点时间干什么好,却没注意洪鑫垚盯着自己的眼神都变了。
自从到了普瑞斯,环境单纯轻松,无所顾忌,每天投入地做着最喜欢的事,方思慎的气质变得越发飘洒清逸,招人得很。
吃完了,起身洗了碗,擦了手,重新坐下,打了一行字:“你忙你的,我再干会儿活。”
洪大少原本一脸痴呆色相,突然有下属过来请示,瞬间变了表情,又深沉又严肃。方思慎恰好瞥见,实在滑稽,撑着桌子哈哈大笑。那边洪鑫垚看见他无声的笑脸,居然一边板着脸跟下属对答,一边单手敲着键盘送过来三个字:“你等着。”
方思慎等了两分钟,什么也没等来,估计他忙得脱不开身,便开始用心做自己的事。终于抬起头的时候,原本是要找水喝,不料发现屏幕边上无数条闪烁的信息提示,也不知他发了多少条,一连串的“开声音”跟着无数个惊叹号。
立刻把音频打开:“你不忙了?”
洪鑫垚的脸定在屏幕中央。
“怎么不说话?”
那边开口了,似乎强压着火气:“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方思慎看看时间,凌晨一点。他记得自己是不到十点回来的。三个钟头没反应,确实不应该。想了想,问:“那你吃午饭了没有?”
“吃了!”洪大少想起自己一块牛腩在摄像头前晃来晃去,晃了足有五分钟,也没招来人家一个眼神,简直傻逼缺二到不堪回首,语气实在好不起来。
方思慎接着问:“吃的什么?”
换作平时,洪大少早就啰哩啰嗦汇报上了。此刻看他哄孩子似的,温温柔柔跟自己说着话,态度配合得十分顺溜,却明显没往心里去,忽然升起一股浓重的忧患意识和无力感。
原本一肚子话要说,都不想说了。沉默片刻,道:“太晚了,你睡吧。”
方思慎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道:“嗯,好。”又下意识觉得不能这样起身,便还在电脑前呆坐着。
许久,听见他低低地问:“哥,你想我么?”声音飘飘忽忽,似乎带着强烈的不确定。
点头:“当然想。”
“真的?我怎么看不出来?”
方思慎慢慢道:“想是想,可我没觉得跟在国内有太大的不同。你看,咱们隔两三天就能见上面,每天都能互相留言。就像现在,你就在我面前,我们这样说着话,跟待在一个屋子里没什么区别。以前咱们一个星期才能见上一次,其余的时间,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不是也挺好……”
洪鑫垚默默听着。等他说完,问:“哥,你很忙吧?”
“是挺忙的。”
“累不?”
“不累。”方思慎顿了顿,反问,“阿尧,你呢?”
洪鑫垚望着他:“我也很忙。我也不累。但是……我怎么就觉着你忙得跟我不一样呢?”
方思慎忍不住笑了:“有什么不一样?”
“我觉着吧……你是越忙越充实,我怎么就……越忙越空虚呢?”
洪大少忽然像诗人一样忧郁起来:“所以你可以忙得根本想不起我,我却时时刻刻没法不想起你。这大概是因为……你忙的事,真正就是你的事。而我忙的事,我总把它们当作我们的事,总觉得……是为你在忙。说到底,我心里不平衡,也是活该。”声音淡淡的,纯粹陈述一个事实。
方思慎愣住。他没想到,爱情足以把人变成哲学家。
他呆呆坐着,看着洪鑫垚的脸,听见他说:“哥,你有没有……像我想你一样想过我?想你今天吃了什么饭,做了什么事,跟什么人说了话。想一回头就看到你笑,一伸手就拉到你的手。想抱你,亲你,用舌头在耳朵后边挠痒痒,轻轻咬你的指甲盖儿,慢慢舔着肚脐眼儿,听你喘气的声音。想一点一点脱你的衣服,一根一根数肋骨,再狠狠咬出牙印儿,到处盖满我的戳儿。想让你除了我的名字,什么也说不出来,挠出多少血道子也没关系,我就想看你在我身子底下打着颤儿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