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一个学生道:“方老师,昨天有两个研二的过来,问我们什么时候搬。他们说这屋子院里拨给了楚风教授做办公室,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方思慎大惊:“什么?!”
楚风就是在他毕业论文答辩会上锋芒毕露的那位京师大学国学院古夏语教授。
另一个学生道:“他们是不是弄错了,这地方不光是华老的办公室,也是我们课题组的根据地,怎么可能说搬就搬?再说他们什么凭据都没有,我看就是信口瞎说。”
方思慎站了片刻,道:“我去问问。”恍恍惚惚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回头叮嘱学生,“再有人来,你们不要理,第一时间通知我。”
办公楼是栋后现代风格建筑,整个国学院办公区呈U字形,领导都在另一边的楼上。方思慎不可避免地再次路过那张讣告,停住脚步凝神想了想。
老师说:“硬扎些。人活着,要硬扎些。”
他并非没有人情世故经验,心里非常清楚,那两个学生透露出的信息,很可能是真的。甚至,仅仅只是个开端。
忽然想到,如果是老师自己,面对这种情况,会怎么办?
一定挥舞着拐杖,把他心目中的小兔崽子痛骂兼暴揍吧……想到这里,居然不觉露出一缕微笑来。
找到院长办公室,秘书说:“黄院长正在开会,你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
“不知道会议什么时候结束?”
“这可不好说……快的话半个小时,慢的话两三个钟头也有可能,这个会结束,后边紧接着还有检查工作……”那秘书说得几句,敷衍拖延腔调毫不掩饰就出来了。
“谢谢。”方思慎转身就走。秘书以为他要离开,待见是反方向往走廊里头去,才追在后面叫:“哎!你上哪儿?你要干嘛?”
国学院的会议室都在这条走廊尽头。方思慎疾行几步,把门挨个敲两下推开,敲到第三间,果然一帮领导正围坐在豪华气派的圆桌旁。
“黄院长,”暗中吸口气,“能不能耽误您几分钟?”
领导们被意外惊到,表情都有些呆滞。这时秘书赶上来了,气喘吁吁要拖方思慎:“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快走快走,别干扰领导工作!”
方思慎抓住门框不松手。那秘书一时拖不动他,拉扯起来也不好看,僵持着等领导指示。
黄印瑜露出和蔼的微笑:“啊,是,是小方是吧?十分紧急吗?要不是十分紧急,你看这,我这正说到一半,能不能请你在我办公室稍微等等?”因为华鼎松去世,方思慎最近跟院长有过直接交道,是以还认得他。
方思慎有些为难。他知道这些人待人接物,故作姿态、信口开河,根本不用底稿。但真坚持不让,事情说不定会越来越糟糕。
黄印瑜生怕华大鼎的学生发起疯来跟死老头子一个脾气,温言安抚道:“放心,不管是什么事,该怎么办一定怎么办,你要相信组织。我这边很快就结束了,稍微等一下,啊?”
方思慎望了他一会儿,点点头,默然退出,顺手带上了门,回到院长办公室外的小客厅等着。那秘书十分不忿,但因了黄印瑜最后的态度,也不敢发作,冷着脸忙自己的。
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会终于开完了,方思慎如约得到院长接见。
“院长,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我今天找您,是因为听说院里要把华老师的办公室,也就是我们这个课题的研究室,收回分配给别的教授。”
黄印瑜微微一怔,随即慢条斯理道:“听说?听谁说?小方,道听途说,以讹传讹,这可不好。”
“是楚风教授的两位硕士,到课题组来说的。”
黄印瑜心底暗骂一声沉不住气的蠢货。楚风自从评上高级之后,按规定应该配备独立的办公室,因为院里地方紧张,一直挤在集体教研室里,已经为这个闹了许久。前些时候黄院长被闹得头疼,觉着华大鼎反正活不长了,没多想就许了他。随口那么一说,姓楚的竟然等不及上门去赶人。原本就是真分给他,也没什么,然而最近刚得了点新消息,事情还须慎重些才好。
挤出一脸无奈:“咳!这个楚风,真是……他评上高级这么久,院里确实需要给他分配办公室,不过具体哪间,还没研究讨论,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动华老那间。你尽管放心好好带着课题组。这个课题虽说挂在华老名下,谁不知道你是他衣钵传人,具体负责的也一直是你。回头写个报告送到教务处,就由你正式接手吧。把这个课题做完,差不多也该有资格申请职称了。”
黄印瑜眼中满溢着殷切关怀:“年轻人,好好干,别辜负了老人家的心血和期望。”
方思慎愣住。没想到几句话意思急转,好似天上砸下个馅饼。
呐呐道:“谢谢院长,课题我一定会认真完成的。”
黄印瑜只当他受宠若惊,接着道:“华老的葬仪规格,也不能太寒碜。费用方面,院里已经研究决定,给予相应的补贴,绝不会要你动用老人的私人积蓄。总之,凡是我们能做的,一定尽力做到,让老人家走得安心。只不过……”
黄印瑜停下。方思慎看他刻意做出那副犹疑难过样子,心里忽然踏实了。果然,没有天上掉馅饼这回事。
“只不过,小白楼的房子,是学校的公房,人不在了,交还给公家,理所应当。别说房子,像华老这样的著名学者,是国家和民族的财富,他的一切都是属于国家的,也是国家给了他荣誉和地位。华老本人向来深明大义,对党和国家,对人民怀有深厚的感情,他也曾亲自表示,百年之后将身外之物全部捐献给国家,以发挥最大的作用……”
方思慎心中震惊不已,原来他们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强自镇定:“请问院长,老师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中秋节院办去疗养院探望华老,老人亲口说的。可能原话有出入,但意思是错不了的。”
“可是,中秋节之后,”方思慎捏了捏拳头,“老师给过我一份亲笔遗嘱,一切后事由我负责,所有个人财产……由我继承。”
“哦,”黄印瑜看看他,“这并不矛盾啊。刚才也说了,华老的积蓄我们一分也不动,都归你。至于小白楼和这边办公室里的东西,你觉得能有多少私人财产?哪一样不是拿国家给的研究经费买的?要不是国家给了机会,给了荣誉和地位,又从哪里来的私人财产?年轻人,光做研究不行,要懂道理,要有点大公无私的精神。德才兼备,德毕竟排在才的前头,你将来的路还长着,把握好了,前途不可限量……”
方思慎盯着对方翕辟开合的嘴,一阵木然。纵然他早知道人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再一次当面见识,依然惊异于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但是他没有办法。他讲不出道理,也说不过对方。闹僵了谈崩了,老师的葬礼怎么办?尸骨未寒,就要为遗产吵个不得安宁么?
黄印瑜苦口婆心动员半天,正准备再来一轮恩威并施,方思慎开口了:“老师所有的藏书和文字资料,捐给学院图书馆,我没有意见,但希望挑选一部分手稿保存。文玩字画以及日常用品,也想留两样作纪念。另外老师曾亲口交代,要让我的师兄郝奕挑几样纪念品。”
黄印瑜赶忙道:“这个没问题。”
方思慎想,既然这样,那就如对方所言,努力发挥最大的作用吧。
“还有,除了捐给图书馆的东西,剩下的我要求在校史馆开辟一个专柜收藏展览。”
“可以可以,这个想法好,非常好。”
“另外,我要全程参与整理遗物的工作。”
“当然,当然。”
方思慎疲惫不堪地下了公车,以比平时更慢的速度往家里走,仿佛拖不动步子。一辆车停在身边,方笃之打开车门:“小思。”
“爸爸?”
“从外边回来,准备直接到楼下,正好看见你了,一块走走也好。”说着冲司机挥挥手。
自从上次“开会”归来,方院长就多了一名专职司机。
那司机探出头:“院长,都到这了,您二位一起上来,我还送到楼下。”
方笃之笑:“拉儿子上去,那是公车私用,不好。”
司机也笑,慢慢开车跟着,进了校园,鸣笛示意,往专用车库去了。
父子两个到家,方思慎把今天找黄印瑜的事略微说点,方笃之一巴掌拍在书桌上。
“无耻之尤,欺人太甚!姓黄的老匹夫,夺人遗产这种断子绝孙丧尽天良的事也干得出来!”
方思慎从没见过父亲这样不顾风度破口大骂,慌忙扶住:“爸,您别生气,别生气,生气伤身,犯不着。”
方笃之也知道不能让自己犯病,坐下歇了会儿,才道:“黄印瑜这老东西,两面三刀,阴险卑劣,当初明明是他接了洪要革的钱,拿墨书楚帛当幌子。为什么查来查去,查的尽是别人,他倒啥事没有?华大鼎气还没咽尽呢,就这么公然欺上门来,要不是我……”
要不是方院长自顾不暇,岂能让儿子这般受人欺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