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把这些都弄得差不多,已经过去两个多星期,时间到了共和六十一年的三月底。
周五这天没课,一早到华鼎松的办公室干活。他现在的习惯,清早过来干一阵子,再去食堂吃早饭。正忙碌着,忽然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刚要转头,一个漂亮的纸袋子晃悠到眼前。洪鑫垚在后边嘻嘻笑道:“还没吃饭吧?一起吃。”
挪开几本书,腾出一块地方,把袋子里的粥和点心拿出来。
“新来了一个南方厨师,我觉得你应该比较喜欢,尝尝看。”
方思慎低头辨认,桃仁粥,三丁包,青豆雪里蕻,都是只听过没吃过的江南家常早点,难为自己居然叫得出名字。看一看,品相精致,尝一尝,味道鲜美。
先称赞一番,才道:“这些做起来应该很麻烦吧?大清早的辛苦厨师,不合适。去食堂吃就很好。”
“没事没事,厨师还在试用期,秋嫂说了,大菜做得好不稀罕,日常小菜做得好才是真功夫,要创造一切机会给人表现。她正天天变着法儿折腾人家呢,咱们都是顺带吃两口。”
方思慎笑笑,认真开吃。
“再说咱俩都多久没一块儿吃饭了,老吃一样的没意思,总得有点惊喜不是?”
进入三月以来,洪大少一天比一天忙。最近更是除了上课照个面,其余时候几乎不见人影。恰逢国务会议期间,洪要革照例进京朝贡,父子俩事务繁多,应酬无数,期间还罕有地吵了一架。
吵架对洪氏父子来说,是件相当新鲜的事。过去洪鑫垚调皮捣蛋被父亲管教,从来动手不动口。至于生意场上的事,儿子对老子打心眼里服气,多数言听计从,有不同看法也能积极沟通。何况除非闹到不可收拾揍一顿,洪要革自来对儿子属于放养型培育。这两年看他做事有模有样,更是随意,大方面过问一下,其他可说基本放任不管。
吵架的由头,源于洪鑫垚向父亲汇报自己得来的关于汪太子可能出国的小道消息,奈何洪要革并不怎么相信。洪鑫垚费尽口舌,他爹也只表示,就算是真的,也属于细枝末节,于大局无关紧要。两人不由得争执起来,从一件事的处理方式,进而上升到是否应该对上面给予大规模的金钱支持,以及洪家在改选连任中的立场,甚至整个家族的未来命运。东拉西扯间又谈到更多以往不曾认真交流过的问题,包括对乌金行业前景的预见,对艺术品投资的看法,对国内国外市场的理解,越深入分歧越大,说到最后,双方根本三观不合,直接谈崩。
在洪鑫垚看来,父亲的固执,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的保守愚忠。而在洪要革看来,儿子的想法,完全属于少不更事的轻浮狂妄。但这种争吵跟他小时候在外边瞎淘烂混有着本质区别,洪要革生气归生气,倒没想抽出皮带揍人。
洪鑫垚跟老头子吵过之后,再不提这事,还主动贡献出另一座新装修好的四合院给父亲专做招待应酬之用,御厨也特地调了过去。洪要革觉得儿子如今果真懂事,静下心来,也把他的话拿出来多想一想。再跟上面来的打交道时,便暗中多留了一份心。
他当然想不到,儿子这么配合,实乃另有私心,生怕当爹的征用自己放在心头的那座院子。故意借口容心小筑不够气派,另外搞了个富丽堂皇得如同行宫般的院子送给他。那新来的江南厨师,当然也是专为容心小筑招的
吃着饭,洪鑫垚冲方思慎道:“我今天一天都没事,咱们出去溜达溜达呗。”所谓溜达,在洪大少心里,自然等同于约会,可惜旁边这位没感觉。
方思慎面露难色:“但是,我今天约了去老师那里。很多单子要他签字,不能再等了。”
“那我跟你一块儿去呗。”
“这……”
洪大少眼巴巴地瞅着他:“不能去吗?”然后低头在桌上画圈,“我就知道,你嫌我见不得人是不是?”
方思慎想想,道:“你真想去,那就去吧。”
第〇七五章
方思慎、洪鑫垚跟课题组几个成员一起在学校食堂吃了午饭,才出发往疗养院去看华鼎松。方老师永远听的时候比说的时候多,在原则问题上严格到苛刻,然而平时打交道却平易至极,对待学生公正不藏私。时间长了,不少学生都乐意泡在课题组办公室跟他混。如果有洪大少在,当然更热闹,娱乐耍宝兼请客做东,被其他成员封了个总务部长的光荣称号。
两人溜达到停车场去取车,路遇一辆豪华跑车擦身而过,绝尘而去。洪鑫垚把方思慎往边上一拉,眯起眼睛眺望一下车尾,骂了句:“靠,不长眼的孙子!”
出入校园的豪车一年比一年多,新近的年轻富家子弟攀比成风,常有千万级别的跑车嚣张地停在宿舍楼下或教学楼前。反观洪大少,固定两辆车,常年放在校外京师国际会堂停车场里。平时代步的骁腾C3停在地上,两年多一直没换,如今开进校园,多看一眼的人都不见得有。另外一辆专用于某些场合应酬,倒换了几次,然而停在地下停车场,从没开进学校过。
方思慎被刚才那车吓一跳,忽然意识到身边人如今难得的低调成熟,与他那些幼稚狂妄的同龄人已然不可同日而语。又想起那年寒假去河津,在洪家老宅被招待的那顿饭,洪要革身上隐隐展现出的传统晋商做派,较之许多因财富增长而急剧膨胀的新贵,亦颇有差别。
等走到停车场,看见那块洪大少姓名首字母缩写加01-868的车牌,终究失笑。
上了车,洪鑫垚问:“你笑什么?”
“啊,没什么。”那一缕盈盈笑意却停在嘴角。
洪大少扭头直勾勾盯住他:“笑得这么……嗯,我知道了,你在勾引我。”
方思慎顿时红晕满脸:“瞎说什么呢?走,走了,快点。”
洪鑫垚得意洋洋地开车,两人间缭绕不去的暧昧氛围直到下车才勉强消散。
虽然知道洪大少待人接物十分有一套,方思慎还是忍不住叮嘱:“老师人很好,不过说话很直,你……注意点礼貌。要觉得没意思,就先走吧,不用等我。”
“都已经来了,我一个人先走做什么,当然要有始有终。你们谈话,我正好,嘿,学习学习。”
还在走廊里,就听见华鼎松的大嗓门:“汉代的皇帝,念的唐朝的诗,皇后用水银玻璃镜子,那是明朝才有的东西。统统鬼扯腿!专门骗你们这种没文化的小姑娘,说出话来笑死人。要读书,懂不懂?”
一个小护士从房里出来,满脸不高兴,撅着嘴嘟嘟囔囔。
“小丁,老师最近怎么样?”
小护士没好气道:“你没听见吗?好得不得了,有的是精神给人挑刺儿!”
方思慎赔笑:“是嘛……”
走到门口,看见华鼎松捧着他那掉漆的大搪瓷缸子,犹自叨咕:“不读书,又不受教,活该愚昧一辈子!”
“老师。”
“来了?后头怎么还跟着一个?”
“这是洪歆尧,国学院大二的学生,也是课题组的成员。”理由早就想好了,“今天东西挺多,正好他有车,帮忙送过来。”
华鼎松一双小眼充满探究意味地打量着。
洪大少捧着一堆资料不撒手,冲他端端正正鞠个躬:“华老师,您好。我是洪歆尧。”
老头眉眼一挑:“小子,你叫我什么?”
“叫您……华老师……”
华鼎松指指方思慎:“你叫他什么?”
“方,方老师。”
“你叫他老师,他叫我老师。论辈份,你就该叫我一声师祖。还老师老师的,可不乱了套了吗?”
洪大少傻眼了。这年头除了武侠片里,谁还叫过谁师祖啊?
就见老头敲着搪瓷缸道:“如今新社会,不讲那一套了是吧?一个个的,连起码的礼貌都不懂。”
洪大少两手都占着,没法挠头,眨眨眼睛,憨憨一笑:“叫师祖的话,可不把您叫得太老了?我觉着,得张三丰那样,活到二百多岁,白胡子白眉毛白头发,才能叫师祖。要不……我称您华教授?等您也像张三丰那样,二百岁了,再管您叫师祖怎么样?”
华鼎松一愣,随即哈哈大乐:“你这小子,有点意思。”问方思慎:“你打哪儿找来这么一活宝?跟你可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不等方思慎回答,又问洪鑫垚:“你刚说你叫什么名字?”
“洪歆尧。”
“哪三个字?”
“嗯,洪波涌起之洪,熹悦歆美之歆,致君尧舜之尧。”
方思慎睁大眼睛,在心里“咦”一声。转瞬间想明白,大概这位少爷改名之初就找人预备好了这番说辞,此刻一板一眼道来,竟很有点儿欺瞒蒙混效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多风雅呢。
华鼎松颔首:“名字起得不错。方思慎在我这跑了有三年了,还是头一回见他领别人来……”
洪大少忙道:“是我久仰您,非要跟过来,多有打搅,请教授……那个……海涵海涵。”
方思慎在边上听他这般不伦不类地跟华鼎松套近乎,想笑不敢笑。他反正横了一条心,不管这段关系能走多远,事到如今,总要试着往前走一走。接触、理解、甚至介入彼此的生活,终究不可避免。是他主动提出要来,那就试试能不能过得了老师这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