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慎!”方笃之勃然变色,心头恼怒非常,冷笑道,“你答应我毕业到人文学院做博士后,怎么不怒斥一声公器私用?!”
“爸爸,”方思慎语调低沉,神色近乎哀求,“您明明知道,这是不一样的。”
关于顺从父亲愿望,毕业后去国立高等人文学院,是他深思熟虑很久的问题,早已想通想透,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时候一字一句阐明立场。
“在哪里做博士后,事关学问。您当院长,本有甄别遴选之职,举荐任命之权,监督考核之责。我若接受聘任,自当担起份内职责。因为自知可以胜任,也决心专事学术,以不污您识人之明,所以我改了主意,答应去人文学院。可是,若您任职学政署,那就是出仕从政,仕者,事也;政者,正也。为官为公,公事唯正,跟我做博士后,怎么可能一样?一处江湖之远,对自己、对学问负责;一处庙堂之高,对他人、对民众负责,怎么能相提并论?怎么能,咳!咳……”
说急了,不由得咳嗽起来。方笃之赶忙起身倒水,一面轻轻给儿子拍背。沉吟许久,无喜无怒:“小思,我这还没去呢,儿子先谏诤上了。”
方思慎咳得眼睛湿润迷蒙,声音沙哑,一字一顿:“宦海无边,波涛险恶……别人怎样我管不着,也没法管,可……您不是别人,是我父亲啊……”
方笃之怔怔愣在当场,半天说不出话来。
再开口,竟然微微带了哽咽:“小思,你肯这样说,爸爸很高兴。你今天这番话,爸爸会记在心里。”
声音一句比一句温柔:“连富海那里,别担心,暂时没有人敢动他。至于起诉的事,我跟律师商量商量,照法律程序来,但时机却可以灵活控制。放心,爸爸有分寸。眼下,什么也没有你身体要紧。”
第二天,洪鑫垚探得方笃之不在,拎着午饭乐颠颠来了。吃完饭,又掏出几样木头做的成人益智玩具:“你爸不许你玩儿电脑,咱玩这个,健康又有趣。”
方思慎被质朴可爱的木板木块吸引,一边拿在手里摆弄,一边道:“我不是要玩电脑,我是着急做事。这都要开学了,本来计划假期整理完的东西都没弄出来,下一步可不耽误在我这里了吗?”他已经跟校方请假,本科生的课推迟一周开始。至于华鼎松名下这个课题,组员按照分工各自继续即可,生病住院影响并不大。最受影响的,是他自己那部分的进度。
洪大少知道劝也没用,不如转移注意力,拿起一个结构复杂的大号木盒,笑嘻嘻地鼓动:“打开试试。”
盒子四面都是凹凸的木槽木棍,看起来像活动插销。方思慎试了试,感觉处处勾连,合卯对榫,竟似天衣无缝。不由得兴起,认真琢磨起来。略长的发梢垂下来挡住了视线,还没来得及动作,已经有人伸手替自己撩了起来。
一抬头,对上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竟不知盯着看了多久,脸刷地一下红过耳根。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听见喃喃一句抱怨:“真是……害什么臊啊……”肩上一暖,被抱住了,唇上一热,被亲住了。
晕晕乎乎中想起这是病房,使劲把他推开:“护士……会进来……”
洪大少十分淡定:“不会,我锁门了。”低头接着亲,“想死我了,你想我没?”咬上粉红色的耳朵,闷声轻笑:“奇怪,那时候又热情又主动,怎么突然不好意思了呢?”略微加重分量,咬得怀里的人颤抖着轻吟出声,“哼,你可别告诉我你后悔了。”
“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
“又热情……又主动,什么时候?”
洪鑫垚稍微拉开点距离,瞪大眼睛审视他的脸。想起当时那种状况,高烧烧得糊里糊涂,不会根本不记得了吧?顿时无比懊丧,早知道,就该拿摄像头拍下来当证据。
他这副呆呆傻傻的模样,看得方思慎不禁失笑。凑过去在脸颊上飞快地碰一碰,仿佛急于掩饰般低头,捡起落在床上的木盒,接着摆弄。
“嘿!你!”洪鑫垚惊得嚷起来。死死盯着面前那个强作镇定的脑袋,猛地抓住他的手,慢慢引到脐下又热又硬的中心地带,期待里满含忐忑:“方思慎,你可想清楚了……这会儿不发烧,也不糊涂,你听着,我喜欢你,我想要你,忍得差不多快疯了……”说到后来,一脸凶光,匪气毕露,“你知道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不知道还能忍多久。我是答应过你不再乱来,不过,我可没答应你永不反悔……”
忽然屈起一条腿,用了在图安宾馆里一模一样的姿势,半跪到床边,乞求中带着蛊惑:“那天的事,告诉我,你没忘记,也不后悔,对不对?”
浓重而又热烈的欲望目的,直接而又坦率的求偶姿态。
一片赤诚。
方思慎任由他按着自己的手,半晌,慢慢开口:“那天……真跟做梦一样……不过细想一下,还有印象。”抬头看他,“你觉得我什么时候三心二意过?”
洪鑫垚浑身一僵,随即猛扑下去:“那就好……太好了……”
眼看有失控的危险,方思慎定定心神,低声道:“别……别在医院里。”
洪鑫垚缓缓松开他,长吸一口气:“等你好了再说。”
两个人默默对坐,专心致志拆那木盒子。拆开一层,方思慎轻讶一声:“啊,还有一层。”
洪鑫垚得意地笑:“这个叫孔明锁鲁班,还有两层。”
终于拆开最后一把锁,中间是个扁扁的小抽匣,一拉就开,里头躺着一只崭新的黑色手机。
“你落在阿赫拉的手机我姐夫寄过来了,不过被他们弄坏了。我找人把里头数据都拷出来,换了张卡,信号更好,也更稳定。这个机子支持手写截图,摄像头功能也很强,不方便拿电脑的时候,很多活儿用它都能干。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不可以不要——被心上人拒绝礼物是要人命的。”洪大少说着,手指轻点屏幕,“我设了密码,就是咱俩第一次一起洗澡的日子……”
第〇七二章
因为说手机的事,提及阿赫拉,自然顺便说到后续事宜。
“动手的人已经抓起来了,据说那俩王八蛋前科累累,足够判他十年二十年的。姓汤的孙子肯定要下台,不过事情有点复杂,得等。我姐夫已经请人关照连叔,绝对不让人找他麻烦。我知道你想把连叔弄出来,这个比较难办……”
洪鑫垚说得极简练,其间必不可少的种种地下勾当幕后交易暗箱操作潜在规则,都被他刻意省略掉了。然而方思慎刚被方笃之扫了一回盲,少有地推测出为什么姓汤的下台要等,而把连富海弄出来最难。
“不弄出来,终究不放心。要不我想想辙,从这头搞一套身份户籍文件,托人偷偷把连叔带到京里来?”
“别……”方思慎下意识地反对。仔细想一想,若事情果真像父亲说的那样,是否曝光棚区改造贪污,牵涉到改选连任的政治斗争,那么,由于自己糊里糊涂歪打正着撞进去,不管手上有没有证据,连富海都必然成了当地各方紧盯的人物。安全不是问题,去向才是大问题。假设洪鑫垚硬要把他弄到京城,只怕引起各种难以预料的过激反应,后患无穷。
摇摇头:“只要连叔没事就好。你那样做,就算碰巧成功,隐患也太多,他没法正常生活。再说,连叔他自己,也不见得愿意。先这样吧。”
想起他之前的话,问:“你替我报案了吗?怎么那两个人这么快就判了?”
洪鑫垚冷哼一声:“报什么案?咱们连夜从阿赫拉跑路,下午你在宾馆睡觉的时候,那俩王八蛋就被关起来了。镇长亲自给我姐夫打电话请罪,说什么管理疏忽,地方治安有待加强——放他娘的狗屁!”
方思慎不说话了。虽然知道会是这样,但真正知道是这样的时候,总没办法觉得舒坦。
洪鑫垚看他精神不太好,道:“该睡午觉了。你睡你的,不用管我。”说着,把靠背椅挨床头放着,坐上去,脚搁到床沿儿上,掏出手机翻看,一副作陪到底的样子,别提多惬意。
方思慎是真的累了,躺下去却睡不着,脑子里乱哄哄的,情绪有些莫名的亢奋。很多事,明知道想了也没用,然而还是控制不住要去想。真正准备想清楚的时候,又发现整个一团乱麻,纠结缠绕,不如不想。
手被边上的人握住:“睡不着?睡不着我陪你说话吧。”
“说什么?”
“就说……”
方思慎正在后悔不该多此一问,这家伙蹬鼻子上脸不知嘴里会吐出什么肉麻言辞来,却听他正经得不能再正经:“就说说你为什么大过年的瞒着你爸偷偷跑回老家去吧。”
正愣神犹豫,又听见一句:“说给我听吧,我想知道。”
在心里憋了这么久,确实需要试着倾诉一下。而除了身边这个人,也确实再没有别的对象适合倾诉。方思慎舔舔嘴唇,慢慢道:“故事有点长,简单说,是我最近突然发现,我爸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啥?!”洪鑫垚一弹而起,“开玩笑呢吧?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