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辰与张容对视一眼,谁也没再说话,低头吃饭。
饭桌上顿时静了下来。
洪父喝了两口汤,抬眼看了看电视,又吃了一筷子兔肉,突然咳了声,缓和了口气又道:“那什么……那个人多的地方就不要去了,空气确实不好。”
众人:“……”
洪母沉着脸瞪他一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懒得说他。洪辰浅笑,抬手拍张容的脑袋。
晚饭毕,一家子坐在一起看了两个小时电视,之后各自回房。秦韶从左边房门内抱出一床被子扔给洪辰,指了指旁边的一间房,洪辰了然,安排好张容就进秦韶房里睡了。
房间里关了灯黑漆漆一片,张容躺在洪辰的大床上,羽绒被蒙住头,翻开手机盖子调到电话薄,眼睑半合看了很长时间,最终谁的号码也没按,啪嗒翻上手机盖,塞进枕头底下,窝成一团闭上眼睛。
结果张容几近整整一晚上没睡着觉,辗转反侧,无论怎么躺着,他就是前所未有的感觉自己从外到内没有一个地方是好受的。
——即使洪辰的床铺舒适宣软,即使洪大爷一家招待的无微不至。
窗外劈啪作响的鞭炮声此时就像跟他作对一般,伴着人们的惊呼熙攘声接连不断,家家阳台上闪烁的彩灯也是,灯笼也是,还有烟火冲天的闪烁骤亮,一切往年令人感到热闹的新年气象皆成了张容睡不安稳的元凶,甚至棉被上满溢的晒过之后的阳光味道也让他愈发感到整个人溺在一个不得动弹的境地。
而元凶又不只有它们。
翌日天刚擦亮,张容再次翻出手机,犹豫再犹豫,最终慢吞吞按了好些个字,翻来覆去看了三五遍才发出去。
一分钟之后,手机在手掌中嗡嗡震动,他按下接通键,话筒另一侧传来张杨的声音。
“喂?儿子你咋这时候来电话呐?你没睡觉啊?”
张容支吾了几个无意义的音节,问:“你干嘛呢?”
“我啊?我在你奶奶家!”
“是么?什么时候去的?”张容吸了下鼻子,问:“他们都挺好的?我爸也去了?”
张杨道:“挺好挺好,你奶奶说想你。这不是你大舅爷明年春天预备盖房子了,我们来帮着谈房照和地盘圈院子的事。昨天刚整巴明白,费劲八力的,结果晚上才躺下屁大工夫就又起来了,诶我的个老天爷,别提了,简直要给我累出神经病。”
“啊?”张容语气中带着急切,忙问:“咋了?”
“你爷说粮食仓子里有豆杵子,一冬天都偷咱家多少斤大豆玉米了,非得让咱们都起来跟他一起打!”
“噗!豆杵子跑仓子里去了?”张容一想起那种长着半圆形小耳朵,黑豆小眼睛的黄皮偷粮贼就想笑,“抓着了没有啊?”
“必须抓着了,你爹我出马,我们分头找了大半宿,你猜他把洞藏哪了?搁柴火垛子下头!我们后来全搬开才发现,你奶奶用水灌洞,丫的窜出来,一钎子就让我给捅住了,溅我一身血点子。”
张容无声大笑,听到电话里远处有吵嚷动静,一阵骚乱的有人嚷嚷着拎走拎走!仍沟子里埋了!张杨时断时续的声音夹在其中:“到你大爷家呆着咋样?”
“……挺好。”
“嗯。在那尽量别麻烦别人,需要什么东西自己买。你背包里边有个小兜儿,里头我给你放钱了,回头检查一下。别乱花我告诉你,买啥了发票都给我留着,回来看你要乱花一分钱咱俩就好好谈谈。行了赶紧睡觉吧,我也得回去,你爸躺苞米垛子上要睡着了,已经打呼噜了。”
张容撇撇嘴,“拜拜。”
“拜拜。”
合上手机,张容只觉得舒坦了,之前就好像喝可乐的时候吸管吸住了冰,一口气滞着上不来,现在则如同痛痛快快的畅饮了一大杯。
他翻身下地光着脚丫子跑到书桌边,埋头翻找他的运动背包,果然在里头夹层的小口袋里捏到一沓,用他的作废考卷包裹着,他打开一张张数,统共二十张百元大钞。将钱随意卷巴卷巴塞回包里,张容又有些困了,退后到墙边猫腰摆出架势,猛地大步助跑,跨栏般一跃到床上,咣当躺倒呈大字型,闭眼呼气,床垫里的弹簧压的将他和被子向上弹了弹。
随后在洪家的生活每天都很惬意,张容每晚主动给张杨或韩耀打一个电话。白天的安排刚开始是在烟台市内和周边观光,不过后来就不怎么出去了,一是各处景点大多是自然人文风光,对于张容来说没太大意思,走两天就厌烦了。再者,电视近来不断播报关于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的相关事件,张母看完了就劝他们不要出去为好,张杨更是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说的张容也有些发憷。
虽然疾病传播,但年下到处仍有大批市民买年货,逛街拜庙,这无疑使得人口密集地区空气更浑浊。也许病毒就隐藏其中,而人类的肉眼凡目却看不见它的存在。
好在它虽然近在眼前,可也算是远在天边,中国十多亿人,不过那么极少的一部分感染,而他们全家都还好好的生活着,论概率好像根本不可能正正当当,好死不死的就落到他们的头上。
这个想法不止张容有,几乎所有身在其中而尚未感染的中国人都怀着侥幸这么想过,而农历新年刚过没多久,口罩、体温计、消毒液、食醋和板蓝根遭遇疯狂抢购,继而哄高价位,最后脱销。然而这些防护措施并没有阻隔疾病传播,非典型肺炎在中国大地上肆虐开来,有一些地区甚至因此产生恐慌。
多少年不曾有过的,如同古代瘟疫一般流传却暂时无法治愈,甚至无法预防的病毒成为了全世界的敌人。
年初五,洪辰担心国家政府为了减少传播会限制地域间人口流动,所以决定收拾东西返回省城。
洪母有些担心,出发当天还在劝说:“别走了,在家呆着吧,不动活还好,就怕来回跑,谁知道万一走到哪儿就那什么了呢。”
洪辰笑着安慰她:“没事,哪那么容易的,电视不断报道主要就是因为它现在不好治疗,也不代表平白就能染上,我们既不随便跟人离得太近说话,也不乱吃乱摸东西。放心,公司我必须得回,而且孩子马上要开学了。”
看着他们往车上装包,洪母仍害怕离了她的眼会出事儿,只得帮他们兑消毒液放在车厢里,矿泉水,板蓝根和茶杯都备齐了,挨个嘱咐带好口罩,注意卫生,和洪父一起目送车子驶出民居院门。
83第八十三章
秦韶旋开车载电台的开关,抬手将卫衣大兜帽扣在头顶的棒球帽上,潇洒一耸肩,跟着音乐口齿不清的哼唱:“载着你,仿佛载着阳光,不管到哪里都是晴天……”
“不至于吧。”张容坐在车后座上回头瞻望,洪母还站在门边,低着头好像在抹眼泪,他干笑道:“整的好像咱们有去无回了似的,她也忒脆弱了吧。要真那么容易感染,说病就病的,人类早灭绝了。”
“老人总是特别容易担心,咱们这么想,但她们却认为疾病防不胜防嘛。”洪辰笑了笑,垂眼看着张容,用手指帮他梳理凌乱的额发:“回省城了,给你爸去个电话通知一声?还是想再上大爷家住两天?想就吱一声,大爷按国家领导人标准招待你。”
“哦,随便啊,你给他们打电话吧,我的长途很贵。”张容随随便便应了句,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打量窗外芝罘的街景,随节奏抖腿,“看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洪辰了然的挑眉,没拆穿张容此时对十分明显的想回家心理的笨拙掩藏,掏出手机拨通了韩耀的号码。对面很快就接通了,提示音才响了两下而已,洪辰好整以暇的想照例闲扯几句,之后再告诉他儿子明天回来了,预备着接驾吧。
只是这时,对方却很着急的打断他,说了什么紧急事情,令洪辰难以置信的双眼圆瞪,脸色在瞬间就变得异常难看。他拿手机的手指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由于攥的太紧太狠,关节泛出可怖的青白色。
此时歌声戛然而止,后视镜中,秦韶的双眼也在注视身后的洪辰。
电话里也察觉到洪辰的情绪变化,意识到他刚刚表达不到位导致洪辰理解有偏颇,紧忙着又解释了一通。这回说的总算清楚了,让洪辰的神经从骤然紧绷立即放松了大半,一脸痛苦,心道操,吓懵我了。同时脱口而出:“那就好!那就好!不是就好!”
他继续听韩耀讲话,很快的扫了眼身旁的张容,见他仍看着窗外,不动声色的深深吸气,努力使语调听起来尽量平和,不过还是微有些担忧:“嗯,我清楚,你们俩……到时候通知我,随时联系,咱们一定随时联系。”
张容并没察觉到洪辰片刻的异常,毕竟大人们平时打电话热络起来都是类似的语气和套话,他在车窗上的倒影中隐约看到洪辰挂断了电话,扭头问:“他们说给我做什么好吃的了么?”
“是……这样,吃得暂时甭去想了。”洪辰揽过他的肩膀,温和的笑起来,口吻轻快:“哎,真让我给说着了,你还真就得在大爷家再住一段时间,刚才你爸爸说他们一时半刻从祈盘屯回不来,你大舅爷因为盖房子的事跟别人起纷争了,他们正在帮着解决,回来了会告诉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