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候破马张飞,他们肯定没想过老了会落到这步田地。
而后一些天里,韩耀托人四处搜寻合适的院子或带花园的楼房一层,却不去看望韩父韩母,也坚决不把他们接到四条街来住。
张杨有一回听见他站在树下打电话,问人房子找的如何了,便忍不住说:“既然关心他们就去看看吧,毕竟老了,要不咱家西边独间收拾出来,我把火墙和炕砌上,让他们来住。”
韩耀却哧了声:“我警告你别他娘的撺掇这些废话,让他们来住,到时候讹上我你就傻眼了。”
顿了顿,他道:“我一点儿不想见他们,也不想让他们见我,我就是……看不过眼,必须这么做。毕竟咱是人不是畜生,好歹以前把我生出来喂大了,今天换我给他们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家电弄齐全了让他们能活,权当还情,其余的我再不管了。”
韩耀说的是实话,可又有什么藏着没说出来,在张杨看来,他对自身和别人总有种蒙蔽和遮掩。
这个男人一直以为他在韩家周围画了一个圈,把他们标注成老死不相往来,从此划清界限。事实上,他只是在自己周围画了个圈,当眼睛看到爹妈过得不好,他还是难受,又强迫着自己坚决不迈出这条线,靠近他们。
其实张杨能理解韩耀的想法和行为,他心里怎么能不恨,从小到大打下的底子,根深蒂固忘不了了,但再大的仇,毕竟是亲爹娘,血缘作祟,好赖是他们带他来到人世,在他们身边成长。
最重要的是,韩耀跟韩熠不同,韩耀是个善良,重感情的人,他骨子里有身为人该具备的一切良知,能够容忍,并承担他背负的责任。
大院哪里是那么好找的,前些年洪辰搬来省城时就找不到了,现在更不可能有。一层的楼房倒是很多,可环境好、出入方便、房间朝阳宽敞又带花园的一层楼房太难找。韩耀折腾了这些天,张杨看在眼里总觉得麻烦且别扭,这是何苦呢?他翻来覆去寻思,最后心一横,大清早扯住要出门的韩耀,道:
“还找个屁,大院整个腾出来给你爹妈,咱们搬出去,这不就结了么。”
韩耀愣了愣,继而笑起来,歉意的看着张杨,“说实话,本来我也这么想过。”
张杨笑道:“这有什么的,我又不是老娘们儿舍不得这舍不得那。”他豪迈的一挥手,“而且我早就想住楼房了,有床有暖气有浴室,还可以坐着拉屎,不用担心邻居偷电,正好儿子快上初中了,咱们先挑几个好中学就近看房子,就这么决定了。”
“我今儿白天没戏,咱们趁现在研究研究买房子的事。”说着他自顾自拿起电话跟剧院请假说白天不排练了。
韩耀怔怔看着张杨,不自觉的走到他身后,双手扳在他的肩上,将脸贴在鬓间相依。
张杨撂下电话,抬手拍拍韩耀的头,“哥们儿,房子过户给他们?”
韩耀道:“不给。要是给了他们,万一韩熠找回来,八成还能骗走。便宜个王八羔子,等二孟子逮住他我非得好好招待招待不可……这么着,便宜点儿租给他们,我不出面,以后你去收房租,办张卡把租金攒起来。我韩耀一分钱不花他们的,将来老死了,就用他们自己的钱送终买墓吧。”
张杨点头,盘算着:“出租的话可以规定按月结钱,每个月我都能来看看情况。”
这件事张杨虽然说的轻松,其实是替韩耀说出了这个决定,成全了他,不让他为难。这份体谅,韩耀不是品不出来,毕竟这是他们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家,承载了多少回忆,俨然是生活和习惯的一部分,现在却要为了这事儿搬走,张杨的心情怎会是嘴上讲的这么简单。
最终韩耀领了张杨的情,也为此感恩。
——这么些年,有一个人毫无芥蒂、计较的跟自己生活在一起,韩耀觉得这就是老天爷对他的一种补偿。有了张杨,从父母处得不到的东西好像也不那么值得他介怀了。
韩耀坚信张杨是他三生积德才有幸得到的幸福。
当日晌午,韩耀道:“想好了,咱家在洪辰他们附近买幢别墅。”
“买别墅——!以后住别墅喽——!”刚放学回家的张容背着大书包,兴奋的高喊。
张杨板着脸呵斥:“谁告诉你买别墅!你老子没钱买不起别墅!去写作业去!”
张容吓得一激灵,惧怕的瞄了眼张杨,从门缝挤出去撒腿跑了。
张杨起身趴门缝偷看,确认西屋传来张容开笔盒翻书的声音,才回头咬牙骂道:“你瞎白话什么玩意儿!从小就给他灌输这些思想,以后沉溺于跟同学攀比炫耀,变成目中无人鼻孔朝天凡事都指望爹给掏钱的废物怎么办?到时候你负责啊?!你能买到后悔药啊?!”
韩耀:“……”
张杨拍桌:“找个环境好的小区买楼房,这就成了!”
韩耀无所谓,有些好笑的靠着椅背说明:“亲爱的你得明白,住楼房可养不了母鸡。”
张杨:“……”
韩耀好整以暇道,“买别墅还是楼房?”
张杨为难的在母鸡小姐和儿子的未来发展教育两者间权衡,最终痛心的决定:“……楼房。”
于是,韩耀在市中心公园旁边的高档小区买下了一个单元门六层的两套房子,中间打通做一套使用,合起来一共二百多平米,非常宽敞,阴阳两侧都有大阳台和落地门,采光也好,最重要的是带一个顶层小阁楼,木质楼梯通向上面,面积大到足够作为卧室使用。总体来讲,这整套房子不亚于一幢别墅——这都是为了张容。
小区绿化管理严格,打消了张杨在草地上圈地养鸡的想法,露台虽大也无法解决鸡粪清理问题,张杨想尽办法也不得不跟母鸡们分离,大卡车铁笼子送去了郊区洪辰的小楼。
秦韶搂着许久不见的母鸡们,简直乐坏了,在花园里兴高采烈的追着她们边跑边喊:“美女们!卡姆昂!”
洪辰站在门边惋惜道:“我确实挺想留着下蛋,但是经常没时间照顾,饥一顿饱一顿的糟蹋了这些鸡。”
最终绕了一大圈没找见能养这些老母鸡的地方,韩耀干脆运回祈盘屯交给张母,这才得到妥善解决。
新家有了,所有家伙什也全换新的,原来的旧件尽数留在四条街,并且添置了一些老人方便用的家电。韩耀不声不响的找人运来一个两米长的大玻璃缸摆在原来他们住的东屋墙边,里面水草摇曳,二十五条小红金鱼游动。张杨想也猜到是老爷子喜欢养鱼,坐在大行李袋上看韩耀眯着眼睛,笨拙的往里撒鱼食。
一切打点妥当,他们带着最后一部分日用品和衣物,在寒风料峭中走出四条街大院的黑铁门。
那年韩耀毛笔写的红纸福字一直没有换过,一春又一冬,岁岁年年,早已褪色残破,撕裂的一角在风里刷拉作响,张杨将它扯下来团在手心里攥着。
行李锁进车后备箱,两人步行去道口市场给张容买一碗豆腐串带去新家,顺道再看一看沿途熟悉的街道和老柳树。途中路过街坊老陈头家门前,那只会说话的鹩哥已经拿进屋里过冬了,韩耀教它说了这么久的“山炮”,也不知道它学会了没。
斑驳围墙上残留着枯萎的藤蔓,韩耀随手拈了一截拎着晃悠晃悠,两人并肩渐渐走远。
半月后,韩耀想办法让韩父韩母辗转搬来四条街大院,张杨作为房东等候在大门前。上午十点,行李货车停在道旁,一对老人艰难的翻下车厢。老太太急不可耐的跑向张杨,生怕谁冲出来抢了便宜大院似的;老头子拄着拐棍,神情呆滞,哆哆嗦嗦跟在后面。
韩母精小的三角眼上下打量张杨,躲开他想来搀扶的手,岣嵝的短腿一步跨进门槛,开始一丝儿一缝儿不落的检查整个大院。当看到屋里家具电器齐全,立刻道:“你放在这里的这些东西我们可都是随便用的,都得给我们用,你不要再另收钱。”
张杨有些诧异,看了她一会儿,垂眼别过头,没理她,拿合同和钢笔让韩父签字。
韩母咣当推开屋门,脚不小心踢到窗下一排花盆,突然对着墙角叨叨咕咕的咒骂起来。
张杨皱眉,“这是怎么了?”
韩父摆手,颤巍巍的走向韩母,却不是扶她进屋让她不要骂了,而是靠着拐棍翻找韩母的棉裤里兜,掏出一个大了死结的布袋,用五分钟解开袋口,拿出一个铁盒打开,数出几张钱,递给张杨。还笑了笑,露出磨平的牙齿,带着祖籍口音,含糊的说:“谢谢。”
张杨木然伸手接下,收好合同转身离开,心情说不出的沉重难过。
走到门边时,他再次回头,神经了似的韩母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不住翻骂一些过去的人和事,而这些在韩父眼中却全然不存在般,默默地,吃力地弯腰打开床单布绑成的包裹。
身后的一切既可恨又可悲可怜,张杨抬眼看向阴霾的天空,叹了口气。
回到家时,张容坐在餐桌边吃苹果,桃酥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势窝在装水果的玻璃大碗里睡觉,尾巴啷当在外头。阳台上,韩耀半跪在落地窗边拿着锤子敲敲打打,身旁摞着五六块大木板,工具箱和锯子,两麻袋黑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