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杨:“……”
张杨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韩耀又问他:“多大了?看你长得挺小的,十五岁有没有?”说着随便一脚踢开前面的玻璃瓶子,“淌着路走,脚底下啥玩意儿都有。”
“我十七。”张杨紧跟着迈过去,“你呢?”
“我二十多了。”
“是么。”张杨想起他白天紧蹙的眉头,总觉得他不像二十多,倒像三十出头。他顿了顿,问道:“嗯……大哥,你是在火车站工作的对吧,就是你说的卸内个车皮,赚钱么?”
韩耀听后嗤笑,“赚个屁,你见过谁出苦力挣钱了,能糊口都好不错的了。”
张杨只是想随口唠唠嗑,可听韩耀的口气,好像不太高兴似的,他生怕得罪了人,便讪讪的不敢再问什么了。
而后韩耀也再没说话,俩人就是沉默。
越往胡同里走越是阴暗,还带着一股潮气和霉味。张杨侧身让开一个竹编的大筐,盖子上蹲着只猫,俩眼睛荧荧的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
韩耀单手搂起大猫进怀里,抱着往前走。大猫用爪子扒拉那几穗玉米,拧巴着脖子依旧盯着张杨,张杨很想摸摸它的耳朵,紧赶两步上前去道,“这是你养……”
“到了。”这时韩耀忽然指着对面说,“这就我家。”
“啊,都到了,还挺近的。”他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就见面前一堵高耸结实的红砖墙,连个缝儿都没有。
张杨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韩耀没注意到张杨的表情,摸黑搬走倚在墙角的一块大木头板子,露出隐藏的一截嵌在墙壁里的大水泥管洞。
张杨这才恍然大悟,刚才他还以为这男的是神经病什么的,艾玛可真吓够呛……
韩耀先把猫扔进去,再矮身钻过一米宽窄的大管子对面。然后他低沉的声音通过管道闷震着传过来:“来来先把行李给我,要不你钻的时候拖着费劲儿。”
张杨把铺盖推到里边儿,搂着行李包单手跪趴着往对面挪,男人伸长了胳膊将他连同棉被卷一起拖出来,给他拍掉膝盖上的尘土。
天旋地转。
张杨眼前慌乱乱一片,再抬眼时,刚打开的门灯已照亮了整个小院,连蛾子飞舞投在窗台上的晃影也清晰闪动。
瓦盖土坯房夹在两棵樱桃树下,石板铺地的庭院里摆着矮桌凳子,花花草草用裂纹的旧花盆养活着,整整齐齐排在栅栏边,大猫蹲在窗台上,忽然又跳下来,顺着门轴边裂开的缝隙溜进屋里。
一堵墙隔开两侧,虽然同样破旧,却怎么看都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韩耀撑起朽烂的门轴,对张杨道:“进屋去吧,院儿里过堂风大。”
张杨侧身挤进去,尽量不碰眼看着就要碎成片儿的门板,韩耀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重新掩上屋门。
土坯房小而简陋,十瓦的灯泡吊在中间,既照厨房又照屋里,昏黄的都不如快落山的夕阳。土炕颤巍巍的,上面草席子都起刺了,墙角堆着猫窝。棚顶四壁糊满旧报纸,不脏,只是被煤烟熏得黄黑。
这房子,反正就是不透风不漏雨而已。
虽然这样的地方相对于睡大街而言已经是再好不过,可张杨心里还是小小的遗憾了一把,毕竟他刚刚才幻想过宣软的大床,现在真的只是幻想了。
他暗自唏嘘,原来有些城里人的日子,过得还不如农村呢。
韩耀也知道自己家寒酸,在张杨背后自嘲的笑了笑,打开侧面小窗户放风,又端出个火盆开始拢火。张杨把行李包裹放在掉漆的大柜子顶里头,大猫一跃而上,居高临下俯视他,张杨这才看清楚是只黑白花的。他跟它招手,它也不理睬,眯着眼睛一脸不屑,高傲的像女王。
张杨笑着瞅他,接着鼻尖就飘过一股糊味儿。
“……什么着了?”他耸着鼻子寻过去,就见韩耀蹲在小火盆边上烤苞米。
“吃不,可香了。”他背过手朝张杨勾了勾。
张杨在家的时候最爱吃烤苞米,用苞米叶子裹着塞到灶坑里头烧,又焦又香。可在别人家里毕竟受拘束,更何况是这么个陌生人,他心里想吃,又不敢真要韩耀的东西。
韩耀不见他吱声,回头一看明白了,半开玩笑道:“你怕啥的,我还能药死你不成。给给,自己烤。”
张杨接过苞米,束手束脚蹲挤在炭火旁,没过一会就满头大汗,骨缝里的邪风也跑光了,浑身暖洋洋,韩耀给他递辣椒面和盐巴,张杨不小心吸进鼻子里,还打了个大喷嚏。
小屋里炭火莹莹,照的俩人脸颊红润明亮,熠熠生辉。
这季节的玉米还嫩,没过多长时间就熟了,张杨吃的嘴边儿全是炭灰,口齿不清感叹:“太香了!”
韩耀笑道:“我也觉得香。你明天早上去工地用不用我跟着,那边儿工头我认识,帮你说说,兴许能要你。”
说起找工作,张杨一下想起苏城来,忙道:“那啥,我明天上午不去,有个人要帮我介绍工活,我先去过去看看,要是不行再去工地。”
韩耀嗯了声,“那人给你介绍的包吃住不?”
“这我还真不知道……”张杨当时就高兴那一场五块钱了,哪里还顾得上问别的。现在一细想,要是不包吃住,吃的还好办,可是他住哪儿啊。
韩耀低头啃苞米棒子,随口道:“工地你可看见了,没有工棚,放工了都是各回各家,你那个工作指不上,工地我可以帮你介绍介绍,但是到时候一样没地方住。”
这话说完,张杨当时就苦了脸,苞米也不想吃了。城里的砖房要好几百块钱,听人说有租房子的,但是很少,况且就算真有人放着自己的房子不住给别人,他也得能寻见的算啊。今儿一天险些没地方睡觉就够呛了,要是以后天天捧着铺盖站在路边,就等着谁好心让他去自个家住一宿,或者东家走西家窜,到工地的人家里蹭住处,磕碜不说,总也不是办法。
来省城打工的事情起先没考虑周全,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工作还没着落就满身满脑袋是事儿,张杨愁挺的恨不得挖坑躺里头等死算了。
韩耀倒是稳当的很,该吃吃该喝喝,仿佛全然没看见张杨愁苦的表情。
俩人吃完苞米,韩耀便自顾自脱了脏上衣扔在炕上,伏在塑料盆边哗啦哗啦洗脸和手臂,没两下大半盆水就黑成泥汤子。
他起身到水缸前舀水,这才扭头瞥见手足无措又愁眉苦脸的张杨,随手一指,道:“你随便睡炕上哪头都行,就是别动猫窝,不然它晚上挠你。我家只有一床褥子,你铺自己的吧。”说完又洗了脸,透湿手巾擦身,最后把上衣浸在盆里,就着剩下的脏水揉搓两把,往晾衣绳上一搭,任由水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张杨在炕梢铺好被褥,想了想,又把韩耀的那床破棉被也铺上,然后盘腿坐在猫窝旁边愣神。
韩耀拾掇好自己准备睡觉,一看炕上就乐了,“呦,帮我也铺上了。”
张杨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拘谨的看着他,“大哥,谢谢你啊。”
“你可别谢我了。”韩耀躺进被里,舒服的吁气,“赶紧睡觉吧,明天他妈又得干活,整点儿钱吃饭都没够,还他妈得交电费和租子。”
租子?张杨心里一动,试探着问道:“大哥,这房子是你租的啊。”
“嗯呐。”韩耀叹气,“我哪来的钱买房子。”
张杨有些急切的问:l“你知道还有谁家租房子不?”
韩耀斜眼瞅他,“没了。现在都一家一栋房子,我这是前院那家人干个体户有钱了,老屋舍不得扒才租出去的。”
张杨沮丧的垮了肩膀。
韩耀翻身侧躺,支起脑袋看着他,半晌后忽然笑了,道:“但是我觉得还是太贵了,没看我晚上还得偷苞米吃么,要不然吃不饱饭,第二天没劲儿干活。”
韩耀道:“要不咱们合着住吧,反正你不也得找房子么,咱这炕也够大,租子你掏四分,咋样?”
张杨道:“啥?刚才吃的苞米是偷的!?”
韩耀:“……”
韩耀无奈:“要不偷我喝西北风啊,你知道外边儿买吃的多贵,南墙苞米地还差我拿的这几穗么,本来该分到我头上的粮都在我家,但是我不愿意回去跟他们要这点儿东西……唉,我家的事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没有你们农村生产队领粮油那么简单。”
张杨忙解释:“不不不,我其实也偷过粮,我只是……”
他只是惊讶,城里人居然也偷东西吃。
他以为只有他们农村那边才会因为吃不饱而去偷生产队的粮食和土豆花生什么的,没想到听着那么光鲜的“城里”两个字,离近了看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韩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张杨这才回神,“啊?”
韩耀问,“合着租房,干不干?”
“合着租,干!”张杨想起他们正说正经事,忙道,“不用你多拿钱,咱俩对半开,你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