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三口人围坐着吃早餐,谁也不抬头,更不说话。
最后张容实在憋不起了,打破压抑道:“爸……其实那学校可好了,老牌名校,历史悠久,能追溯到,呃……”他掰手指数了数,“晚清。”
韩耀咳了声,语重心长道:“真挺好的,是不是儿子?你算算,全国一共多少所大学,重点只有八十多,它就其中一个吧。”
张容立刻接茬:“对对!诶你们不知道,联合国还给它送过拖拉机呐!这学校农机专业老牛逼了!”
韩耀:“听说校园里到处是苍天古木,啥品种都有……”
张杨听这父子俩一唱一和,最后将筷子拍在餐桌上,无奈道:“算了。张容,这学校你要乐意去,心里真不觉得委屈,我啥话都不说了。”说着起身到玄关穿外套,换鞋准备去剧院。临走开门时,又回头说:“再者说了,你个学日语的,农机跟你有一分钱关系吗。”
……
事已至此,张容看来也认可了自己的大学,于是张杨生气过后也勉强接受了,听天由命吧。毕竟不管好与不好,值不值得,学校已经更改不了,好在这所学校真的挺不错,虽说没有张杨看重的那些名头,但实力绝对够。最后一次去高中取回录取通知书,跟同班同学出去玩了一整天,吃顿散伙饭,真正的假期从这时候才正式开始——如果只是身体放松了,心情还紧张着,假期哪儿有过得好的道理呢。
猫在阁楼昏天暗地的睡了五天,张容收拾收拾行李包,让张杨把他送去了祈盘屯奶奶家。张杨把张容扔下车,在家吃了顿午饭遂即返回省城,剧团工作不允许他陪儿子长住。张母老早就听说大孙儿考上大学的消息,今天终于逮住他稀罕了个够。张父给孩子杀了头羊,让他可劲儿吃,把学习累掉的膘都补回来。整个夏天张家人都脸上有光,家里出了大学生啊!
屯里人也纷纷议论感慨起来,翻着翻着提起从前,叹道:“当初把儿子送进城!真对劲啊!他们家老儿子进城,现在多好多有钱,儿子也考上大学!唉,你说咱们那时候咋就不开窍呐,要不现在也跟他们家一样好了!”
别人越后悔,张父越高兴,就像终于在所有人面前扬眉吐气儿了似的,甚至特意在家摆宴,庆祝大孙成为大学生,狠狠实实从屯子人手里收了一把随礼钱,把这些年随给别人家的全收回了腰包。
当天席间,张杨大舅高高兴兴的陪张父喝了两盅酒,等人们在桌边炕沿乐开了,偷偷起身走到厨房,回头朝张容勾勾手掌,示意他来。
张容疑惑的跟出去,小声问:“大舅爷,怎么了?”
大舅笑着,有些不好意思,粗大手掌不自觉的拉扯毛衣衣摆,又抬手挠了挠头发。
今天在张容眼中的大舅,早已经不是昨天的那个大舅了。
从前这个男人邋遢肮脏,穿洗不干净的衣服,手指缝里永远塞着泥土,胡子拉碴,趿拉着破布鞋,含胸驼背,平庸沧桑。
而现在他手掌干净,指甲修过之后十分齐刷,衣着从头到脚都是整洁的,甚至染黑了原本花白的头发,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
“噗。”张容瞥见大舅的毛衣袖口,笑道:“这是谁织的,袖口收针跟心电图似的。”
“嘿,你大舅奶,她在家没事儿干,织的。”大舅笑叹,“你大舅奶比以前好多了,脑子清楚一些了,前几天还问,‘小容是不是考上大学啦?’”
张容微有些动容,说:“晚上我去看她,看我大舅奶。”
“不用不用!”大舅忙道:“晚上土道成不好走了,咱不去了,现在我不锁她,她要是想你,自个儿认得路就来了。”
说完,他按了按张容的肩让他等一会儿,回屋去翻挂在找门框钉子钩上的布面棉衣,左右偷瞄吃饭的乡亲,确认没人瞅他,赶紧把什么东西往衣服里掖藏,小跑出来,笑呵呵的挨在张容身边,嘱咐:“容啊,你大舅爷……”
从祈盘屯接回张容当天下午,张杨整理行李包中的衣服,摸着紧底下平铺的一块一块厚实的玩意儿,心说臭孩子藏得啥,随手给掏了出来。
动作未尽,张杨只搭上一眼,脸色已经变了。
“张容!这怎么回事?!”
张容跑上来,到门边见张杨手里掐着的厚厚三沓钱,停了脚步靠在门边,垂下眉眼,低声说:“大舅爷给我的,我一说真不要,他险些哭了。他说,我念大学不让你们供,他来供。”
张杨拿钱的手搁在书桌一角,神情恻然。大舅在大棚干活儿,年底的分成一毛钱都没要,张杨如果硬要给他,他就扔了锹往外走。这三万块钱,大舅是每个月干活烧煤打更赚来的,每一分钱都凭力气,凭本事,没有一分是白来的。最后他把实实在在劳作攒的钱,给张容念大学。
张杨知道大舅心里怎么想,为什么这么做。这个人还是觉得亏欠了张家,感激张家,想要报答。
这些张杨没有讲给张容,只说:“你大舅爷辛辛苦苦干活,还想着供你上大学,你以后要孝顺他。”
张容点头:“大舅爷没孩子,以后我养活他们到老。”
秦韶得知他大外甥成为了大学生,特意请客,俩人单独出去吃了一顿大餐,然后直奔科技城,给买了台笔记本电脑当做贺礼。洪辰比较传统,想法比较土,直接塞了五千块钱到孩子手里,还以手指着韩耀和张杨挨个戳,警告他们这钱可不能背后跟孩子要;给完钱心下琢磨琢磨,还觉着不够,第二天也去科技城,挑了款好手机又送给张容。
最后算着约莫还有大半月的暑假,洪辰问张容说,侄子,上次回大爷家过年,一道坐车觉得还好不?累不累?
张容一想起那次的西北之旅,立刻兴奋起来,意犹未尽道:“不不,老有意思了!“
洪辰于是笑了,说:“这样,这次咱们提前出发,大爷开车送你去学校,沿途看看各地的风土人情,玩一玩,当半拉旅游了。”
韩耀原本准备坐飞机去,俩小时就到了,而张杨希望和大多数学生一样,坐火车卧铺去,体验感受一下。本来这事儿还可能导致俩人干一架,不过现在看来,面对洪辰的热情提议,张容也欣然答应,俩人的预想只得不作数了。
沿着国道惬意的停停走走,晃悠了十来天,还画圈去杭州、扬州游玩,然后到苏州,最后直奔临近的大学所在的城市,玩了两天熟悉一番,顺便买齐生活用品,一行人浩浩荡荡驶进了张容未来四年的家。
大学正门向内延伸的两排梧桐树苍劲葱茏,遮天蔽日。张容从车内伸出头去望,朝天穿过错落的枝干繁叶远眺,仍看不见最顶端的树尖儿,北方是见不到梧桐树的,如此粗壮敦实的浅色树干,敦厚而柔和的桠杈,张容为此惊叹不已。
在体育馆签名报到之后,有本专业的学生专门给新生带路,介绍校园,找到宿舍楼。他们到时,寝室门的封条还没撕,张容是第一个来的,倒是隔壁和对门的学生来的不少,进进出出,忙活着打扫卫生,互相招呼过后才知道大家都不是一个系,张容这时在门后找到寝室同学名字,后边跟着的专业三个是日语,还有个心理学的——原来日语系只有三个男生,这比例实在令人无语。
吃午饭时,韩耀打量整个食堂和打饭的员工,说:“还不错,儿子,记住这些地方,食堂寝室热水房都记着,往后别走差了。”
张容端碗扒饭,唔唔两声表示知道了。洪辰去给他盛了碗紫菜汤,让他慢慢喝,胃里舒服。
张杨有些吃不惯这里饭菜的口味,不过看张容吃得香,放心了些,儿子的优点之一就是不挑食。等他吃干净饭碗,张杨柔声问:“用不用我们在这陪你几天?”
张容怔了怔,摇头道:“不用,你们回家吧,我在这行,估计晚上同学就到了。”
张杨摸摸儿子的脸,忽然难以抑制的红了眼眶,单手掩住双眼,手肘支着桌沿。
韩耀的表情也不太自然,像是强自忍耐着什么,不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现出来。
张容放下饭碗,不高兴的看着他,声音哽咽:“你们干嘛啊!我放假还……回家呐,这有什么的……”
洪辰拍拍张容的头,说:“我出去买些东西,等同学来了,你给他们分一分,处处关系。”而后转身出去了,让他们一家三口说说话。
孩子从小到大,从来没离开家这么久,这么远,在遥远的陌生城市,身边一个认识的,能照顾他的人都没有。
为人父母只稍微想到这情景,心头便难受到无以复加。
韩耀按着儿子的脑袋瓜说:“给爸打电话,有事跟家里说,回去爸申请个QQ号,咱俩聊视频,啊。”
张容扑哧笑了:“你学会电脑了?”
“……”韩耀说:“诶,总能学会的。”
张杨稍稍缓和了情绪,嘱咐他勤劳点儿,自己晒被洗衣服,钱别乱花,不能跟别人攀比,不能跟坏学生鬼混。张容一一应下,攥着父亲的手腕给他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