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人也多,好在平稳,速度又快。半个小时不到他们就抵达了要下的站台。只是两人刚一出站张凯曦的电话就响了,还是他家厅长大人打来的。
张凯曦背上的伤才好利索不久,这会儿看到来电显示的号码依然心有余悸,接电话时语气也是毕恭毕敬的,“……爸?”
“……我没在学校……和同学出门了……今天周六我又没课——”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张凯曦的脸色陡然一沉,“我没去招惹人家,早道过歉了……行,那事儿就算我干的,我负全责行吗?……我哪里不知悔改了——”
眼看张凯曦跟他爸有在电话里吵起来的趋势,谭宇旁观不下去了,他抬手按了一下他的肩膀,眼神里带了点不赞同地看着他。
张凯曦接受到他的眼神,脸色稍微好了点。又和他爸说了几句,挂了电话,再抬眼看谭宇时目光有些忧心忡忡。
“怎么了?”谭宇担忧的问。
张凯曦嗫嚅了半响,“我爸他……想见你。”他沉默了两秒,又道,“那晚我爸也去医院了,他以为是我要把你给那啥,你又不从,才酿成惨案的……”
谭宇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当时我可是被他一顿狠抽,虽然我确实是该抽没错,可老头子下手也忒重了点……”张凯曦抓了抓额发,这段回忆对他而言实在不怎么光彩,“后来养病的时候我天天晚上失眠,我妈非要拖着我去看心理医生,差点没把我给折腾死……”
难怪寒假回来看到张凯曦瘦了一大圈,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谭宇心中一动,关切道,“失眠很严重吗?还要去看心理医生?”
张凯曦似乎有点羞于提起这个话题,他抿了抿嘴,摸了下鼻子,“也没什么……主要是一闭眼就做噩梦,梦到自己手上都是血……”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谭宇已经听得很明白了。原来,连他都从那晚的阴影走出来的时候,这个人却还在经受残酷的精神折磨。他胸口说不出的一窒,想要伸手摸摸张凯曦的脸,却猛地意识到这是在人来人往的出站口,伸出去的手臂只好在中途转了方向,落在男生肩上。
他不会说好听的话,只是用手在张凯曦耷拉的肩膀上安慰似的捏了一下,“都过去了,你现在有我呢。”
张凯曦抬眼看他,眼里隐隐有什么在闪动。
“我们一起去见伯父和伯母吧,把事情都说清楚。你的,我的,我们的,都说清楚。”
视野里陡然变得一片朦胧,张凯曦忍不住按紧了放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用力点了点头。
64.尾声(上)
张家二楼的书房里,此刻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严肃。
张父坐在梨木书桌后宽大的靠椅上,清瘦的脸覆了一层浓重的阴霾,他左手搁在桌上,面前还有一份市公安厅待签的文件和一支德国钢笔。落地窗没关,正午的阳光投射进来,落在书桌另一头两个笔直伫立着的年轻人的肩背上。
张父凌厉的视线扫过那两个年轻人交握的手掌,接着缓缓上移,钉在面容白皙的那个年轻人身上不动了。他望着亲生儿子的脸,这张脸第一次让他觉得无比陌生,他从喉咙里溢出一声讽刺的嗤笑,“你站在你老子面前说,你要和一个男的在一起?”
张凯曦握紧了身旁高大男生的手,目光清澈而坚定,“是。”
“谭宇!”张父突地一声断喝。
谭宇的身体随着这声喊绷得更直,犹如一杆铁制的标枪。
“下面我问的每个问题你都要诚实回答我,能做到吗?”张父虽然早已远离一线,但以前做刑侦时的雷厉风行依然牢牢扎根在他的骨子里,眉眼间的威严和冷冽让人不敢直视。
“能。”尽管被张父有如实质的视线压迫得分毫不能动弹,谭宇的语气仍然无畏。
“他有没有强迫你或者用手段威胁你?”张父的目光锁在他脸上,不放过那上面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张凯曦脸一黑,差点没忍住拖了谭宇甩门就走的冲动。带谭宇回家见他爸根本就是他脑袋被门夹了才会干的蠢事。
“从来没有。”谭宇摇头,同时暗暗握了一下张凯曦的手,示意他先别焦躁。
“冒昧说一句,您应该相信您的儿子。”
张父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只是那个笑容极冷,丝毫没有到达他的眼底。
“你是同性恋?”张父换了个姿势坐在靠椅上,目光如刀,射向毫无防备的谭宇。
“爸!”张凯曦气愤不已,“你怎么能——”
“我是”谭宇打断了他。他的唇有些苍白,颤抖着挤出后面那三个字,“……同性恋。”
出乎他意料的,张父没有露出任何鄙夷或者不屑的神情。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拿起桌上的笔,面无表情地在文件右下角签了自己的名字。合上文件,他拿笔一指谭宇,“你可以出去了。”
“伯父——”谭宇还想说点什么,被张父凛冽的视线一扫,立刻噤了声。他捏了捏张凯曦的手,男生侧过脸和他对视,眼底有默契的笑意。
“别担心,有我呢”张凯曦用唇语说。
谭宇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外,张父面无表情的脸就沉了下来,他猛地摔了手里的笔,一拍梨木书桌,“张凯曦你他妈的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张凯曦从来没被他爸用这种语气吼过,只觉得耳膜被震得生疼。即使那次在医院他爸气得就差没抽死他,也不会爆这种有辱自身形象的粗口。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家儿子变成了同性恋这件事,真的严重打击到他爸了。
“你有把你老子放在眼里吗?带个男人回家,还跟老子说你们要在一起?这个人还是、还是——”张父说不下去了,要是张凯曦带回家的是个陌生的漂亮男孩,张父肯定眼都不眨地立刻打印父子关系断绝书,而且不用签名,即时生效。可他带回来的偏偏是谭宇,这个孩子对他们家有恩就不说了,张父直到现在都对谭宇心存愧疚,更别说此前他还一直很欣赏这孩子端正的品性,比他们家那个败家子不知强了多少,可怎么偏偏就……
“你以前不是常说我这人没有责任心吗,发生那件事之后我也想通了,我要对谭宇负责。他身体上和心灵上受到的伤害,我全都要负责到底!”张凯曦站立的身姿依然笔挺。
“哼,你还挺把自己当回事儿。”张父轻嗤一声,“负责?有你这么负责的吗!负责到跟人家躺一个被窝?”
张凯曦脸一红,“那是情到深处……“
张父摆摆手,气到极点,他反而冷静了下来。他以手撑额,重重地吸了口气,看也不看张凯曦,径直道,“跪下。”
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刻,张凯曦脸色都没变,这要是在古代,他现在绝对一撩衣摆,潇洒至极地跪地。不过在他爸面前耍帅注定是行不通的,他老老实实地埋头跪了下去。
张父这次没用皮带,他直接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根黑色的皮鞭,张凯曦一瞄见那抹黑色全身都微不可察地抖了下,他小时候特别皮的那会儿被那根鞭子折磨得可够呛,现在想起来都心惊胆战。
“衣服脱了!”张父凌空扬了一鞭,似乎在测试鞭子的力道。
张凯曦心头一凛,暗想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一咬牙,一闭眼,卷起衣服下摆就要往上撩。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身影风一样撞开书门冲了进来。
张家宅院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混乱过。
张父手里捏了根鞭子,怒气冲冲地追在那对胆大包天的母子身后,走廊的盆栽被他绊倒了好几颗。小保姆在后面焦急地喊“老爷您别打小凯哥他伤才好没多久呢”,书房的电话响了,却没人接,楼上楼下一片乱糟糟的景象。
“伯父”谭宇挡在正要往后院冲的脸色铁青的张父面前,“这件事我也有一半的责任,凯曦的伤才好,您要打就打我吧。”
“让开!没你的事儿!”张父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了一秒,就掠到了他身后,“今天不抽小兔崽子一顿难平老子心头之恨!”
“你这个冷血无情顽固不化的的老家伙!俩孩子在一起怎么惹你了,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张母抱着自家儿子躲在院子里的一株茶树后,张凯曦担心谭宇,在她怀里挣了挣,无奈怎么都挣不出来,只得作罢。他妈宠他可真是宠得无法无天,就连最开始他和谭宇手牵手走进家门的时候也只是问了句“在学校一切都好?”,好像她什么都料到了似的。
“我冷血无情顽固不化?”张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那我今天还就冷血一回了,不打小兔崽子一顿我对不起张家列祖列宗!”
张凯曦敏锐地从他爸这句话里听出了点什么异样的东西,只是他来不及深想,就被眼前一幕刺痛了眼睛。谭宇竟然在他爸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你这是干什么!”张父完全没料到谭宇来这么一出,惊慌地退了两大步。
“伯父”谭宇仰头望着张父,目光坚韧而明亮,“我明白这个事情对您来说很难接受。我也不打算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可我既然已经决定跟凯曦在一起了,就做好了跟他同患难的准备。这些话也许在您听来很幼稚,但我还是想说。如果您一定要打他,就连我一起打吧。”
“谭宇……”张凯曦鼻头一酸,迈出的步子像有千斤重,“你没必要……”
“小谭……”张母在他身后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