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大部分时间只能和盛锦站在卧室门口,看义工或是秦奶奶帮忙按住病痛发作时的钟以柔。
一开始每天吃两遍药,然后药吃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多。
很快发作时痛入骨髓理智尽失,连药也没法吃了,只能强行绑住手脚用针管一针一针将药打进去。
盛锦紧紧握着她的手,如同感同身受一般哭着说“好疼”。
她什么都没办法做,连掰开盛锦的手的力气都没有,更不用说抱住哭泣的妈妈告诉妈妈不要怕,只能听着昏暗破败的房屋里终日回响痛苦的呼声。
有时候忍不住会想,说不定这就是她对于亲生父亲的死无动于衷的报应。
有一天晚上,气温突然变得特别低,天寒地冻,雪一直下不停,夏末看到妈妈胃口突然好起来,喝下了整整一碗粥,还吃了一点秦奶奶送给她的饼干。
夏末阴霾了一整个冬天的心情开始放晴,坐在床边,像以前天气好的时候那样,安静地看着妈妈给她缝棉花玩偶。
钟以柔的眼神里恢复了往日的温柔,把刚刚缝好的玩偶举到夏末面前。
夏末快乐地接过来,说:“谢谢妈妈。”
这是一只鲸鱼形状的棉花玩偶,有夏末两只手那么大,抱在怀里软乎乎,还带着妈妈身上的味道。
钟以柔说:“记不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
夏末摇头,“怎么了妈妈?”
“明天是末末的生日,末末就要七岁啦。”钟以柔缓慢而仔细地帮她梳着头发,眼里闪烁着光芒,“真好,我最懂事最亲爱的末末,已经长这么大了。”
夏末抱着鲸鱼,感觉幸福从天上降落,妈妈不仅病好了,还会夸她懂事,“妈妈,我会继续很努力地长大,然后就能保护你了。”
她帮夏末编织出精巧漂亮的小辫子,拿镜子给夏末看。
夏末从镜子里看到她依旧苍白憔悴的脸,和那双与自己很相像的眼睛,咧嘴笑起来,“妈妈,我以后都不会再让你痛让你哭了。”
钟以柔将下巴轻轻蹭蹭她的头顶,在她耳边气若游丝地开口:“辛苦你了末末。谢谢你陪妈妈这么久。还有……”
她很快将脸偏过去,背对着夏末躺下。
夏末想问问她最后说的三个字是什么,刚才没有听清,接着便听她道:“末末,妈妈累了,想睡一会儿,你也乖乖去睡觉好不好?”
夏末不想刚被夸完懂事就变得不乖,应了一声“好”,回到自己的床上。
她没有睡很久,迷迷糊糊到了早上,心跳得很快。
睁眼便匆忙到钟以柔房间。
秦奶奶坐在床边。
前来帮忙的年轻义工姐姐放下手里那套干净的白色衣服,惊慌地抬头看向她。
夏末穿着单薄的睡衣,周身被彻骨的寒意席卷。
“我妈妈……她是不是死掉了?”
秦奶奶的泪瞬间落下来。
……
这是金茉莉第一次见夏末的母亲。
永远沉睡的女人,眼尾有未干的泪痕,额角的伤疤依然很清晰。
哪怕经过长达数年的病痛磋磨,依旧不难看出,这是一个曾经很美丽的女人。
这间屋子真是太冷了。
金茉莉抱紧手臂。
盛锦抱着她的胳膊,哭得很大声,好像今天是来到世界上最悲伤的一天。
夏末被秦奶奶抱在怀里,哭得整个人已经开始打颤。
好小好瘦的一只,好像轻轻一碰就会折断。
金茉莉从床边的柜子上抽出纸巾,走过去,蹲下来帮夏末擦脸上滚烫的泪水和后脖颈溢出的细密汗珠。
她一下一下抚过孩子的后背,给她顺气。
她从来没这样照顾过一个脆弱到极点的孩子,盛锦即便哭时汹涌,但从来是人群里挥舞着拳头最耀武扬威的那一个。
葬礼很简单,很安静。
整个墓园白雪皑皑,夏末的哭声消失在厚厚的雪地里,不留回音。
大雪将一切覆盖,好像苦痛到此为止,一切从头来过。
在这场雪白色的葬礼过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夏末都要抓着盛锦的衣服才能睡着。
盛锦动作笨拙地把她搂在怀里,学着金茉莉偶尔安慰她时的样子,一下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嘴里模糊不清五音不全地唱:“小宝宝,睡觉觉。”
第9章
渐渐的,生活好像又恢复平静。
夏末变得比以前更懂事,更听话。
盛锦又找到了新的乐趣,用大半的空闲时间待在秦奶奶的院子里,致力于教会小满听懂她说话,安心当她的坐骑。
她气喘吁吁追上小满,跨上它后背,喊:“大黄,驾!”
紧接着小满就会扭着自己圆圆的屁股,让她在三秒内滚下去。
不知不觉间,盛锦像一场春雨过后的柳枝抽出鲜嫩枝条,变得修长,轻灵。
小满抬起前腿,也只能搭上她的膝盖,她终于不好意思再欺负它。
盛锦从一个灵活的小胖子变成灵活的美少女。
只有夏末,依旧孱弱,苍白。
不过那双眼睛终于不再突兀,在渐渐长开的白皙脸蛋上,漂亮得恰如其分。
盛如诚站在二楼窗户边,望着正在院子里爬树的盛锦,一脸的欣慰,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吾家有女,初长成啊!”
盛锦像只猴子抓住树枝往上窜,爬到一半,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摔到底下的沙堆上。
夏末从窗边看到,放下了作业本,走出来:“你没事吧?”
盛锦“呸呸呸”吐着嘴里的沙砾,埋怨道:“写写写你就知道写作业,都不能在下面接我一下吗。”
夏末把她扶起来,然后在她脚边蹲下,默默地帮她拍干净鞋子和身上的灰尘。
见她还能嚷,便很平静地返回屋里,继续做作业。
盛锦叉着腰,站在那棵比六年前粗壮了一大圈的梧桐树底下,气哼哼瞪着夏末若无其事返回屋里的背影。
金茉莉刚回来,就看到盛锦衣衫凌乱地站树底下,对着屋子里的夏末吹眉瞪眼。
“盛锦你要不要脸,多大人了还像小时候一样跟末末耍小脾气。”
盛锦扭过头来,看向她手里拎着的大包小包,“我耍的不是小脾气,我是真的生大气了!”
金茉莉懒得理她:“行行行,你自己待树底下气着去吧。”
“先让我看看今天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盛锦一秒变脸,跟着她进屋,拆开蛋糕的盒子。
金茉莉今年把品牌运营总部挪到市中心那栋最高的商务楼里,去年这个刚创立不到十年的品牌因为植入一档节目还在网上小火一把,线上线下的合作商越来越多,几乎每天都要收到合作伙伴各种各样的礼物。
盛锦尝了一口蛋糕,很快露出满足的表情,“好甜。”
她把剩下的两块推到夏末面前,“你要多吃点。”
夏末这周的作业已经写完了,正在看一本刚出版的画册。
随着盛锦的靠近,一股属于奶油甜品的甜腻香味涌进鼻腔。
盛锦收了她的画册,把蛋糕推到画册原先的位置。
夏末闻见的甜腻气息更加浓郁,忍不住仰脸看向她。
“两块都要吃掉。”盛锦皱起眉头,“你太瘦了。”
她舀了一勺,喂到夏末嘴边,“真的超好吃。”
夏末张嘴,在她的注视下,吃下去。
盛锦在她旁边坐下来,看着她将两块小蛋糕缓慢地吃完,满意地将画册还回去,“现在你可以继续看了。”
金茉莉敷着面膜出来,边走边吐槽:“盛锦你自己作业写完了吗,在这儿指手画脚什么呢。”
盛锦哼了一声,“你走开,能不能给我和夏末一点属于小孩的私人空间。”
金茉莉笑着走远到沙发旁,看起了从公司带回的资料。
盛锦转着眼珠,凑到夏末耳边嘀嘀咕咕,过了一会儿,回过头喊道:“妈妈,今晚夏末留下来。”
金茉莉习以为常,随口应了一声:“你房间电脑我搬走了,晚上不要再玩电脑到半夜,自己第二天犯困,吵得末末也睡不好。”
“什么!?”盛锦猝不及防听到噩耗,瞪圆了眼睛。
“初中了,还不学习要等到什么时候。”
盛锦想说她都学了六年了,怎么还要学……
又不是人人都像夏末,明明说好周末来陪她玩,结果这都晚上了,还在津津有味地看书。
“气死我了!我去睡觉了!”
唯恐在场的两人瞧不出她生气,盛锦把楼梯踩地哐哐乱响。
她在二楼等了好久,夏末都没有追上来。
于是楼梯再次传来愤怒的脚步声。
“夏末!过来睡觉啦!”
盛家其实是给夏末专门留了一间客房的,但是盛锦六年来极少愿意让夏末在客房过夜。
只要夏末来,必须和她睡在同一个房间。
夏末立即放下手里的画册,和金茉莉说了晚安,拿起作业本,加快脚步上楼。
盛锦一见到她,气就消了,拉着她进房间。
“怎么样怎么样,帮我把卷子写完了吗?”
她很期待地抓着夏末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