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诚平静望着他:“你问过小霍的意思吗?”
楚珣自信道:“我再跟他商量么,我就问您一句话,组织上能不能帮我办?”
贺诚摇头:“他跟我谈过,这趟任务结束,他决定退伍,回老家生活。”
楚珣惊愕,根本不信:“二武跟您说的?他三年前去缅甸之前说的?那时候他还没……”
贺诚用眼神否认:“昨晚专机接到北京,我先去看望过他,小霍就是昨晚跟我表的态。”
楚珣吃惊地看着贺诚,喉结抖动,手足无措,一颗热气腾腾的心拧着坠入谷底。他不相信,或者说主观意愿上想要否认霍传武对他的推拒和冷淡。他着急地辩白:“贺叔,您别随便答应他。我俩这些年都没见过面,又有任务,时间仓促,很多话我来不及跟他解释,他可能误会我。”
“可是我能感觉到他心里……他救我的命,他帮我取情报,他在小屋里给我做饭吃,我骑在摩托后座靠在他身上,那种感觉,和跟别人在一起不一样。他对我不一样!”
“还有,贺叔叔,您知道吗,他这些年……”
楚珣声调柔软,有一刻的迟疑,事关隐私,他在盘算要不要把霍传武卧底的某些事儿兜出去。
“他为了我,他一直,他甚至在提萨拉手里忍受酷刑折磨坚决不从,没跟那个女土匪苟且、做那种事儿。他这些年都这样,大约是还想着我俩以前的义气……”
楚珣说这话时嘴角无意识浮出略带羞涩的表情,嘴唇弯出弧度,夹杂甜美又心疼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二武这是为当年的妞儿守身如玉吗?他倒是宁愿二武少受些苦,别把那张俊脸划破了,执行任务跟女人一夜风流真不算什么,又没人怪他么。
贺诚表情无比平静,默不作声听完楚珣颠三倒四的描述,听到这里于心不忍,不得不打断:“不用说了,我知道那事。”
楚珣脸上的羞涩与忌讳一扫而空:“您连这都知道?”
贺诚意味深长地端详这人:“这是小霍行动之前,与他的上级智囊团商议制定好的对敌策略。这都是策略啊,不是为你,小珣……”
楚珣像被人轻抽一记耳光,狠狠打到了脸:“这是……策略?”
贺诚缓缓道来:“我们的人打入缅匪内部,短时间内想取得对方信任,非常之难!提萨拉喜好那个方面,我方早有情报,当初我们设想几套不同方案,再针对小霍这人性格特点,女人的情感心理,最后决定‘反其道行之’。她要,我们偏不给,你越不给,她就越想要,还舍不得杀掉你,这就是女人的弱点……小霍任务完成得非常漂亮,那一次熬过去,我们后方就知道,他取得了那女人的感情和信任。”
楚珣惊愕:“……”
楚珣情绪逆反急转直下,脸色似悲哀又似冷笑,自嘲道:“他用这招‘宁死不屈’钓那个女的?……这他妈的是我自作多情了。”
贺诚看得出小孩脸皮薄,心思敏感,感情上有些受伤,忙说:“小珣,这毕竟是任务。”
楚珣冷笑:“您用人真狠,使的阴招。提萨拉不让他割脸、让他自刎割脖子咋办?灌春药折腾三天三夜万一把人玩儿坏了、身体出现不可逆的永久性器官功能损伤,怎么办?!……这种策略是您想出来的,还是他们队长政委要求?”
贺诚摇头制止:“小珣,你不该这样冲动。”
“你这些年不容易,小霍更不容易!你有你的志向、你的事业功业、你的荣誉心,他就没有?”
贺诚眼底有片刻动容,大气凛然正色道:“楚珣,你是一名军人,霍传武也是响当当的军人。你以为就你委屈,你最伟大了,你在秘密战线上隐姓埋名为人民牺牲,你有资格指点江山,你保险柜里藏了一沓子军服不能穿、两杠四星不能戴,你以为小霍就没委屈?!他差点儿都没有机会穿上这层军皮,他原本根本没有为国家效力的资格。”
楚珣眼睛红了,慢慢弯下腰,脸埋在手里:“贺叔叔……我……我就是心里难受……”
贺诚将军之所以对霍传武边境执行任务的情形了如指掌,也是因为他这些年一直暗中关注照应这个男孩。
贺诚有他的公心,也有私心;公心是敬重霍家一门忠烈,不愿忠臣之子只因过去十年一段不可说的历史断毁前程,而私心就是为他二侄子。
以霍家老二的背景,原本不可能进部队当兵。霍传武是将门之后,师长儿子,然而父辈的功勋业绩同时也成为这一家无法洗褪的政治“污点”,平反遥遥无期。甚至就连“霍”这一姓氏,在某年之后成为军中禁忌,知情者讳莫如深,不能提。
霍传武十八岁参军,背景审查这一关过不去,征兵口的人十分为难,拿不准把这人搁哪合适。传武本人清清白白,可他是霍云山的儿子。
军区领导不敢擅做主张,悄悄与贺老总通了消息,问,拿这孩子咋办?让他参军,还是把人退回去?
贺诚当时就说,这孩子有志向在部队效力,服兵役锻炼几年,咋就不能收?
军区领导说,上面倘若哪天过问,老霍的儿子小霍在我们这当兵,我们怎么解释?
贺诚火了,骂,怎么解释,老子教给你怎么解释!都他妈什么年代了,满门抄斩诛灭九族这种事在一九零几年就废除了,咱国家法律里不搞‘连坐’!他父亲犯过军规那是他父亲,坐牢也坐了人都放出去了,孩子有什么错?难不成老子犯过错,孩子就一腔热血报国无门了?地方上当个兵离北京远着呢,能碍着谁?!
地方领导就是怕担责任,需要上面给一句指示。
贺诚骂人归骂人,也不是满腔理想主义不顾现实避讳的人,后来又出个主意,这孩子名字忒显眼,到部队里容易惹闲话议论,让他改个名字,隐姓埋名当几年兵,只在地方上,不要调到要害部门……
霍传武改用“韩天”这个名字,在济南军区某师团下属连队服役若干年,身旁战友不清楚他本人身份,只有上级领导知晓内情,平日颇多照顾,没为难过他。
霍传武是他们师团个人指标最优异的士兵之一,军事素养战斗素质出众,也是自幼习武,有家学熏陶,在一群普通乡镇农村出身的年轻小战士中间出类拔萃。每一次内部考核、拉练,成绩都是全区的尖子,一个普通的炮师侦察兵却比他们军区特种队员不差。大军区搞军事汇报演习,他的擒拿格斗、突击军事目标和远程狙击几个项目指标数一数二,让领导都开了眼。
然而事后,军委领导下到军区里慰问表彰开大会,霍传武不能上台领奖章。上级出于对他的“保护”,不敢让他抛头露面接受表彰,怕人认出这张脸。
小霍同志在部队几年,只做到少尉排长。这已经是演习立了功破格提拔。
领导私下找霍传武谈话,也心怀惋惜,劝他,二十四岁年纪尴尬,不如考虑退伍转业,组织上给你安排个好出路,干什么都比继续在部队混饭更划算。这年头干部子弟都靠部门关系做买卖发财,谁还当兵啊?领导也是真心替这人着想。霍传武假如不姓霍,送到石家庄陆指念几年书镀个金回来,一定是基层重点培养的年轻指挥官,早就提拔上去;可这人偏偏姓霍,部队里政治背景大过天,永远升不上去,才能无处可用。
这种进退维谷局面下,军队某一次内部招募士兵参与“特殊行动”,需要从未执行过高级任务的新兵。传武向领导报了名,报名时都不知晓内情。
霍传武之所以最终被选中,一是陆军侦察兵出身,军事技能全面,单兵作战能力突出,二是他是完全的生面孔,从未在西南地界中缅边境露过脸,没人认识他。政治问题不能升职,家里也一直催他退伍返乡,这种情势下,霍传武接受了上级命令,向家里隐瞒了任务。于是,表面上,“韩天”三年前从军中退役,一个没钱没业的退伍兵,空有一身本事毫无用武之地,南下广州寻找赚钱机遇,偶然被大佬中间人相中,互有交易,做成几笔买卖,随后经大佬介绍去缅甸“发横财”……
中缅联合军事行动由总参批示,任务级别上由军委直接领导,“西南猎鹰”具体执行。贺部长并未直接参与任务进程,如何对付提萨拉的点子绝对不是他策划,但贺诚一直暗中关心霍家小二的安危。军人有属于军人的英雄情结,对血性牺牲的钦佩、对荣誉荣耀的渴望,贺老总欣赏霍家传武,有本事,有性格,年轻人为什么要因为父辈的政治劫难被迫剥夺少年时代怀有的志向与信仰?国家就需要这样的年轻人,老子就佩服这样的人!
霍传武谈起过往这些年,云淡风轻,省去全部关键点,完全没有许多人经历人生挫折不公正待遇之后的偏执怨愤。然而从贺老爷子口中得知的真情,才真正让楚珣了解了霍传武的十五年。那个被耽误了十五年的人,绝不是他楚珣!
二武被亏欠的十五年,他永远无法偿还,即使他自己问心无愧,他从没做过伤害二武的事。然而横在两个家庭之间深刻的鸿沟,流逝的岁月悲欢,父辈的劫难,母辈的怨恨,注定无法挽回。他甚至没办法让二武的军功章上涂染上应得的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