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镶了一面小镜子,破碎一处边角。霍传武拿毛巾蘸水,照着镜子,慢慢擦洗。
楚珣从后面走过去,两人仿佛有某种默契,也不用说话。楚珣帮这人剥下粘连在身的衬衫,布满伤痕的肩膀露出来。里面还有一层紧身背心,扒不下来,楚珣后来不得不动用剪刀,把这件染血背心沿伤口的纹路剪成一条一条,再想办法从皮肉上揭下……
楚珣眼一下子热了。跳下山谷的时候,传武就这么把他搂在怀里,用后背生扛。
两个人都不说话,静静地,传武坐在小床上,楚珣盘腿坐后面给这人涂药。
楚珣的手偶尔碰到传武裸着的腰,腰肌在他掌心下微微颤动。
楚珣随口问:“脸上……怎么伤的?”
传武那时漠然回答:“刀划的。”
霍传武脸型瘦削,棱角硬朗,眉目极英俊,就只有右脸那道伤,横斩了完美帅气的一张脸,触目惊心……
那天中午,霍传武在小屋里给楚珣做饭。
楚珣从小是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少爷,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或者在西山别墅实验室里练功,在总参秘密基地受训,总之他那满身闪闪发光的智慧与才华绝不会用在洗衣做饭这类粗活儿糙活儿上。他是个习惯让人伺候的,在谁面前都不吝表现他的优越。
楚珣伸着腿坐床上,指点着。
传武用钱从邻居阿妈家买些食物,用煤气炉小灶炒菜。无论切菜还是烹炒,都是典型一北方大老爷们儿的粗豪风格,没技术含量,把东西弄熟填饱肚子就成。当地水产丰富,寻常特色的食物就是辣椒鱼虾酱煮豆子,腌笋炒肉,酸菜虾汤泡饭,一股子酸辣咸鲜味道,吃下去让人疯狂反胃往上呕酸水儿。
楚珣皱眉:“别放那么多虾酱,恶心巴拉的,我不爱吃。”
“还有那些酸汤子,西红柿,再配上九层塔,要多难吃有多难吃。”
传武把锅铲在锅边一磕,冷冷道:“这地儿就这些东西。”
楚珣睫毛一翻:“我不吃炒菜,熬粥你会不会?”
传武:“……凑合吃,明天送你走。”
楚珣一听这话,心里别扭,二爷就不想走,二爷想看着你,谁想要走了?他不甘心,嘴上就愈发不饶人:“急着打发人?我就叨扰你这一天,我又不住你这儿,你就不能让我舒服吃一顿饭?”
传武盯着炒菜锅,默然不语。传武心里舒服?好受?
偷来的半天相聚,或许只有短暂几个小时,四目相对,过后就要分道扬镳……
楚珣咬着牙缝说道:“我那搭档,上回在酒店你见过,他做饭就比你做的好吃多了。”
就这一句话,楚珣没想到,霍传武一把将锅铲子扣锅里了,“咣当”一下子。
这人脾气绝对见长,楚珣一愣。
霍传武眼底发红,难得露出一丝暴躁,不屑道:“那人不就会煮个粥吗,椰子粥,鱼片粥,还什么粥?”
楚珣撇嘴:“是,小林就会煲粥,煲得好喝……”
霍传武:“……”
楚珣眼底光芒一闪,恍然地问:“你怎么知道?”
霍传武一下子窘住,脸色微变,不吭声,咬住嘴唇。
楚珣盯着这人的侧脸:“你怎么知道林俊那天晚上煮的什么粥?”
“你都看见了。”
“霍传武。”
……
霍传武当然都看见了。他整宿整宿坐在密林间树杈上,彻夜不眠,山坡正对楚珣卧室窗口,给楚珣值夜放哨。他何止瞅见楚珣的保镖熬的什么粥。狙击镜里看不清眉眼,他恨不得在枪口上竖一个放大镜,放大一百倍仔仔细细地瞄那张俊脸。
这顿饭,楚珣埋头认认真真吃了,用筷子跟传武打架似的抢着扒菜,把饭菜吃光。
这是霍传武给他做的一顿饭。他每一口细细地嚼,酸的,咸的,辣的,吃在嘴里咽进肚里,统统都是这些年郁结一肚子的怨夫气——最难的这些年,你究竟在哪?
你为什么没来找我?
音信全无。
楚珣嚼着食物,不经意似的问了一句:“我小时候,给你写信来着,你怎么没回我。”
说出这句话,楚珣眼底一热,酸楚,不愿在对方面前剥开他曾经最痛苦难捱的一段日子。
霍传武面无表情:“什么信。”
楚珣:“……”
他没再追问下去,觉得挺没意思,矫情了。有些感情和心境,失去就是永远过去了。都是成年人,分开这么多年,千帆过尽,异乡重逢。难不成此时还要旧话重提,跟二武说,你当年承诺过我,家乡的荠菜芽长出来了,你带我去挖荠菜,这话你还记得吗……期待对方能说什么?
河上的风吹起一池涟漪,水波中荡漾的分明是人心,微光点点,如泣如诉。
渔船横陈,老阿妈在洗衣服,远处深山密林飞鸟,仿佛身处不谙世事的桃源。
楚珣光着脚,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小腿,漫步河边。
进村的土路上,两个半大男孩骑着双人摩托,乌突乌突地开过,车上一串咯咯笑声,车轮后面卷起滚滚黑烟。
少年的脸在夕阳下闪烁快乐人生的光泽。楚珣心里一动,小孩耍赖要玩具似的,抬手一指:“我想坐那个摩托。”
霍传武表情平静:“成,带你坐。”
楚珣没想到传武会答应陪他瞎玩儿瞎闹。他猛地转头看这个人,传武的侧面坚毅,深沉,喉结抖动,平静无波的一张脸下面,强抑着情绪……
霍传武跟当地人讨价还价,花了两百缅币,租一个小时。他开着破旧的摩托在土路上颠簸,在河滩淤泥里奋力驱动,摩托后座上带着楚珣。
楚珣搂着传武的腰,在后座上坐不稳,死命抱着,屁股狂颠。
这是他坐过的最糟糕破烂的座驾。
臂弯里抱的人,是他当年的男孩。
楚珣一边吃着土,一边张大嘴豪气地嚷着:“快点儿给我开!……给老子骑个猛的,野的!!!”
霍传武迎着扬起的风尘,在楚珣看不见的地方,冷硬的嘴角抿出笑容。
楚珣嚷着:“老子的骨头架子好不容易刚给拼上,又他妈摇晃散了!”
霍传武胸膛轻振,笑。
转弯刹车,楚珣屁股往前乱窜,撞向传武后腰,嗷嗷得:“哎呦喂,我操……颠碎二爷的粉皮儿五香蛋啦!!!”
霍传武:“……”
楚珣把下巴贴在传武背上,脸深深埋进去,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眼眶红了……
可能太晚了。走过的人生路再也不可能重新来过,流逝的时光永不能重度。
对于两个人,这就是偷天换日从时光年轮里偷来的一天,桃源深处。
楚珣没有问出心里的疑惑。
霍传武,你这些年都干什么了?
你一直替国安做事,还是部队?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么多年你没来找我,你恨我,你还怨我父亲和大哥,你晚上静静躺在床上的时候,有想起过我曾经对你的好吗?
霍传武也没有问楚珣。
小珣你为什么要来孟拱,一次又一次深入险境?
你的脸怎么变成这样?
你现在究竟什么军衔身份?
小珣你能杀人了,你什么时候学会杀人?!
仿佛是少年时养成的默契,心中有数,互相信任,有些话不需要说出来,能明白对方有多么难,能理解互相肩上扛着的担子有多重。
他们俩更不需要互相叮嘱对方,你别暴露我,别把你知我知的秘密说出去。
如果这世界上还有唯一一个、最后一个自己能无条件交付信任的人,楚珣想,那一定是霍传武。
楚珣那时候觉得,他跟二武就像最熟悉的陌生人,彼此珍重,交托全部信任,霍传武能把后背交付给他,但是两人面对面时,甚至刻意回避目光,连一个拥抱都不曾尝试。两人再也回不去从前。
第四十二章 做戏
当晚,楚珣在河畔二层阁楼里,等霍传武出任务回来。
也是当晚,对岸红河镇传来激烈枪声和爆炸声,硝烟映红河水,提萨拉与金老板翻脸,两路人马在种植园附近打起来。
楚珣猜透部分内情。他是个卧底,传武同样也是卧底。不同的是传武抹掉了一切资料,假名假身份,而楚二爷是明人做着暗事。
双方各怀使命,各负重任,不约而同双双来到缅北,楚珣只是游山玩水顺手牵羊,最多半月有余,而霍传武可能已经在这地儿生活两三年,隐姓埋名,用“韩天”这个名字在黑帮雇佣军中蛰伏,一次次火并中鏖战,冷面横枪,“帮助”提萨拉灭掉几路死对头,剿杀无数。
半日的河滩纵情,时光禁不住流连。楚珣忍不住问过这人:“你帮我逃出来,你回不去了,你的任务怎么办?”
霍传武并不在意:“已经布置,走第二套方案。”
楚珣咬了咬嘴唇,说了一句真心话:“都是干这行的,有严格纪律,我不希望因为我让你目标失手,因为我让你背处分。”
“如果任务失手,你向你的上级打报告,我承担一切责任。”
楚珣语气眼神无比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