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旁人那一句“军区来院里抓人了”,传武一听就猜到,上面是来抓谁……
楚珣当着老师同学的面儿不敢喊,也不敢追出去,在心里念,二武,这怎么呢,你怎么了?!
班上的男老师低声劝女老师:“算了,甭喊了,让孩子回去吧。我听说他家出事了……”
女老师没再说话,欲言又止,心中同情,不忍,无奈。
就是这天上午,霍传军被抓。
解放军控制全城,风波暂时平息,各方开始秋后翻帐清算。高校和社会上都抓起一批闹事者,军区内部审查清洗,有问题的单独隔离。
大院里很多邻居远远地看着,摇头叹气,都替霍家老大惋惜,这孩子怎么弄成这样,怎么会被抓?不就是去广场了么,十几万学生都去过广场,大院里也有好几个不安分的上街逛过,还能都抓起来?热血激情的年纪,容易遭人煽动莽撞冲动,罪不至被捕啊。
霍传军从单元门里走出来时,额上打破的地儿还没全好,眉骨下巴有细碎伤口,更显得脸型硬朗,甚至带几分与年龄不相衬的沧桑悲壮,白衫军裤。回家这几天,他妈妈让他赶紧打包回老家,霍传军没有跑,说,跑了八成还得抓回来,别连累老家亲戚,俺又没犯罪,俺清白的。
霍传武晚了一步,冲回大院时,正好看到一队军牌吉普车从大门口开走,自眼前呼啸而去。
传武妈让人拦着,劝着,一只手捂着嘴,当着所有人的面,呜呜呜地哭了出来。
刘三采看见传武来了,一只手死死拉着儿子胳膊,手指的力道把传武胳膊都掐出红印子。
刘三采冲大院里一队队的兵喊:“恁为啥抓俺们大军啊?!”
“为啥单就抓他一个,他还是个学生,他就是学生,他就犯个错误他根本啥都不懂你们抓他赶剩么啊!!!”
“俺们家老霍到底在哪?人呢,人给弄哪去了?!”
“俺儿子啥时候能放回来啊?……啊?!”
刘三采捂着脸,弯下腰,筋疲力竭地蹲了下去,坐到地上,那么的无助。她耳朵上沉甸甸的金耳坠光泽慢慢黯淡,平日盘得端庄整齐的髻子垂散下来,哭得肝肠寸断……
霍传武疯跑着追出去,追呼啸而去的军车,撕开喉咙喊着:“哥!!!!!”
“哥。”
“啊!!!!!!”
……
楚珣好不容易熬到午休,饿着肚子偷跑出校门,回来找他的二武。
他看到传武目光僵直地立在大院门口,目送远去的军车,眼眶发红,两只手攥成坚硬的拳头。传武那时已经跟他妈妈一边高,少年瘦长的身板孤零零地立在街道正中,四周一片苍茫,天地震动变色……
这年夏天,大院多年的温馨平静被打破,楚珣周遭熟悉的人与事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变质,记忆中的美好一去不复返。
院里莫名增添许多岗哨,霍家住的那栋家属楼单元门外有人站岗。霍师长家住二楼,卫兵就站他家窗外楼下一排,昼夜不离。
楚珣好几次想去找传武,在门口被卫兵拦下,不让学生随便进。
楚珣不怕,直截了当质问:“为什么不能进,我找他家二武。”
小兵漠然地摇头。
小兵只是执行命令,也没办法。
楚珣手里拿一盒费列罗,撅着嘴说:“我就想送他一盒巧克力,都不成吗?”
楚珣再往霍家打电话,传武妈接电话,一听是楚珣,“啪”得就把电话挂掉。
事实上,内部电话也是被监视的,本来也不能再说什么。
……
楚珣是个脾气很倔的人,性格甚至有些偏执,自我意识强烈,主意坚定。他那时并没放弃,他就不是个能够轻易忍让退缩的人,尤其不会放弃霍传武。他这么喜欢的一个人!
他每天早上在食堂领两瓶牛奶,等他的二武。
他傍晚放学后徘徊在煤场-菜站-沙土堆-红砖长城几点一线,等他的二武再次出现。
临近期末,各科老师都草草收场,学生也无心上课。霍传武来学校的次数越来越少,极少露面,老师也不好管他。这人偶尔来一次也是踩着上课铃进门,压着下课铃出去,转眼就找不见,让楚珣堵都堵不到人。
楚珣上课把老师划的重点和期末考点都认认真真记下。他记性好,基本上拿笔写一遍下来就全部记住,考前都不用复习第二遍。他的笔记不是给自个儿记的,是给二武记的。他整理好一摞笔记,晚上等在传武家楼下,巴巴地望着楼上窗子里的灯光,一遍一遍喊传武下来……
好在邵钧和大文子那俩傻小子,仍然像以前那样,时常陪在身边。
楚司令不开心,邵副官和沈副将于是也不高兴。三个臭皮匠每天傍晚坐在菜站后面的红砖长城上,两手托腮,对着夕阳发呆。只是很多话楚珣没法儿跟那俩哥们开口,为什么有个人让他那么难过,为什么有个人他那么那么在乎……
捱到期末考试,楚珣知道这天一定能见着传武。这人即使不上课,肯定得来考试吧,不然就挂科了。
一个半小时的考试,他用他最快的答卷速度四十分钟完成所有题目,没检查,第一个交卷把试卷塞给老师,冲出教室。
他跑到隔壁班,扒着窗户看。
传武不在。
霍传武当天也来考试了,坐在位子上,提笔,一个字没写,站起来交了一张空白试卷给老师,出去了。
楚珣在教学楼顶天台上,找到他的二武。
霍传武一个人坐在楼顶的红砖大烟囱旁边,脖颈微微后仰,面容平静,一条腿膝盖蜷起,另一条腿静静地伸直。
二武的五官依然英俊,就是明显瘦了,眉骨更显硬朗,下巴有棱有角,目光沉郁,周身的空气仿佛凝滞。只有那块天空依然纯净如水晶,不染尘垢,默默地为男孩做成背景。
楚珣跑过去,蹲下身,拉住二武的手。
……
手拉在一起的刹那,两个人都止不住心灵颤抖,好久没拉手了,想了。
楚珣攥紧传武的手,传武也慢慢攥住他的手。
楚珣脑子里心里憋了一箩筐的话,想要质问,想骂人,二武你为什么这样,你敢不理我?你不跟我好了吗,我还想要像以前那样,咱俩还能像以前那样好吗,成吗?
我爸不会害你爸,霍大大是好人,我爸也是好人,是个军人。
不管我爸怎么样,我永远都不会欺负你,我想你了。
楼顶有风,吹过霍传武雕塑一般冷峻的脸。
楚珣一张口,就是压低的哑哑的声音:“冷吗?”
霍传武垂下眼,摇摇头,对楚珣他狠不起来。
楚珣两掌合握,握紧传武两只手,认真地说:“冷我给你焐焐,我是热的。”
就这一句话,楚珣看到,传武的眼圈突然就红了,眼皮迅速肿胀,眼里有湿润的难捱的东西,但是极力隐忍着。
珣珣是热乎乎的……
珣珣还在身边……
男孩有男孩的性格,男孩的心境,心里难受时,不愿对旁人道,更不会像女人撒泼哭闹祈求周遭的怜悯,只想闷在心里,不愿向外人袒露一分一毫的软弱。霍传武就是这样的脾气。
他的家整个儿垮了,他妈妈闭门不出,以泪洗面,无法见人。
他爸回不来了,他哥也被抓,前途不明,不知死活。这样的重大变故加诸在一个少年人身上,是外人或者成年人所无法想象的沉重的心理挫折。
他们这样的朝臣官宦家庭,平日里享受普通老百姓眼巴巴妄想都得不到的特权、荣耀,却也有普通人意料不到的仕途艰险劫难。权在手时,受人仰视呼风唤雨;一朝失势,前途覆灭,重大的历史时刻站错了队,犯政治错误,这一家子老老少少算是没指望了……
楚珣伸手抱着传武的腰。
两人肩挨着肩,靠在天台顶上,坐看夕阳被浓墨似的山峦一寸一寸吞没。
楚珣的印象里,这是他最后一回给他的二武焐手,暖胃,贴脸,跟二武牵手看千山斜阳。
楚珣把两只干干净净的手掌摊开,在传武面前,然后灵巧地一转手腕,啪,手心里变出两枚红色包装的“大大泡泡糖”。
其实是事先藏在身上的,他手快,这时候已经开始自编自导自演各种唬人的小魔术了。
楚珣跟传武一人嚼一块糖,楚珣用力吹出一个很大的粉红色泡泡,几乎有他脑袋那么大,然后“啪”得一声,被瘪掉的泡泡爆了一脸,鼻子嘴全糊上了。
“呵呵,好玩儿么?”
“你吹一个,你有我吹得大吗?嘿嘿……”
楚珣是故意的,用力笑着,抹脸上的泡泡,脑门上沾的都是糖胶,笑声过于用力不太自然。
传武看出楚珣是在哄他,极力逗他开心。他痛苦干涩的心房空隙间缓缓注入一股淡淡的暖流,不到患难时从未意识到,小珣对他而言如此珍贵。
霍传武嚼着楚珣给他的泡泡糖,喉头随着咀嚼动作颤抖,嘴角浮出略玩世不恭的笑,揉揉大美妞的头发……
楚珣说:“明天你在老地方等我,我给你带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