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武馆内传来一阵小骚动,他们老大回来了。白天里与洛杉矶警察当街枪战的那小子,一头灰发,面带刺青,身上沾染血迹,从后门闪进武馆。此人本家姓麦,道上人习惯称呼“阿龙”、“龙仔”,手底下小弟都战战兢兢尊称一句“龙哥”。
这人肩膀上缠着见红的纱布,一看就是刀口舔血的出身,也不在乎,一口气干了整整一壶茶,眼底有红丝。明明带着伤,周身偏有一种恶战之后发泄出来的爽气和戾气,右脸额头眼角处纹有一条漂亮的青龙,让发帘一挡,若隐若现。
汤家皓杵着拐,从楼上下来,瞄了一眼,嘟嘴哼了一句:“没把你砍死啦?”
阿龙嘴角带笑,浑不在意:“老子没那么容易让人弄死。”
汤家皓漂亮的眼角带一丝傲娇气,拐杖一转向,转脸就要走,阿龙赶紧叫住:“嗳,嗳,哪去?你给我回来。”
汤家皓:“干嘛啦?”
阿龙:“你今天跑得真快,一溜烟儿就再没找见你,老子半夜才杀回来,差点儿半道上挺尸,你回来挺久了?”
汤家皓反问:“不是你让我快跑的吗,这会儿又嫌我跑得太快啦?”
阿龙冷笑:“哼,老子他妈的还以为你开着车转一圈儿就回来捞我,结果你捞着别人先跑了,没管我死活?”
这会儿危机解除,也是闲得。俩人恶声恶气地斗嘴,你一句我一句,话音里偏又透出那么几分显见的暧昧。旁边一圈儿小弟大眼瞪小眼看着,仿佛早已习惯这种猫狗掐架的场面,见怪不怪。
阿龙追问:“你带回来的什么人?”
汤家皓:“我朋友。”
阿龙:“什么朋友?”
汤家皓:“我的朋友,你问那么多,事儿妈。”
事儿妈?
龙哥被呛回来,怔怔地,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看着小汤拄着拐,一步一瘸,径自上楼去了,头也不回……
楚珣顺着楼上窗缝瞄过去,打量这人脸上刺青,大约明白这伙人身份。当地这个华人帮派,是当年纵横北美大陆东西两岸的“福清帮”的人。福建广东老牌移民后代在美国、加拿大形成帮会,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盛极一时,靠人蛇交易发家。各帮各路在唐人街划分势力范围,按地盘大小肥瘦收取保护费,争夺领地,砍砍杀杀……纽约、洛杉矶警方近年花大力气整治围剿,这些大大小小帮派势力日渐衰微,帮会分子渐渐洗白身份,转向合法经营,开赌场超市酒楼,做正经生意赚钱度日。
这间精武馆就是龙仔的营生,这条街另有两家中国超市,背后大股东也是他。这两年东方文化风靡北美大陆,中国文字茶艺美女影星以及中国功夫都成了当地人追求的时髦。龙仔的武馆毗邻富人区与好莱坞电影城,许多洋人慕名来学功夫。哪位好莱坞大导演投拍功夫片子,一个邀请函发过来,他家武馆里一群小弟就抄家伙组队去给人家做武行,搞客串,生意还相当不错。
屋里,霍二爷大喇喇地躺在小床上,上身斜靠。床本来就窄,传武一个人儿就占了个全。
楚珣皱着眉头,端了一小碗中药进来。他自个儿亲自熬的药。
楚珣以前真没煎过中药,由别人经手他又不放心。武馆里那些小弟,一个个斜眉吊眼儿,汗衫上油不拉花,手指甲缝里也洗不干净,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养出来的孩子,出去打架可以,干细致活儿绝对不成。
楚珣鼻子抽动,闻了闻:“真他妈苦。”
传武一咧嘴:“那,恁帮俺喝了。”
楚珣:“去你的,我费半天劲儿熬的,治病的,你以为喝着玩儿呢?”
传武也不爱喝中药,端着碗酝酿半晌,一闭眼,一口闷进去了,皱着鼻梁,苦得眼睫毛皱成一团。
楚珣哈哈地乐了:“有那么苦吗!”
传武:“恁自个儿尝尝?”
楚珣:“我才不尝,屁股被枪打了的又不是我。”
传武眼底晃过一道光芒,突然抬胳膊肘把人勒进怀里,堵住楚珣的嘴,结结实实,从里到外,把楚珣苦了一个龇牙咧嘴……
楚珣让这人苦得,舌头都转筋了,满嘴都是中药味儿。他家二武是个假正经的,上了床雄性动物兽性大发,干那事儿特别猛,下了床穿好衣服系上领口裤链就一本正经装得俩人不认识。他俩除了在床上做爱的同时会接吻,平时似乎就很少亲昵。二武很少这么主动啃他。
传武吻得很重,也是因为今天遇见姓汤的碍眼。没有个外力刺激,霍爷还不至于这么燥热,心里憋了情绪。两人舌头纠缠,用力吸吮,呼吸急促,吻得互相都有些失神,抚摸着对方的身体。
楚珣啃完了一咂嘴,操,牙缝里都是中药渣子,苦死了,但是心里甜的。
传武很认真地,哑声说:“对不住啊,这回是俺拖累你。”
楚珣淡淡地:“说什么呢。我都看见了,这枪应该是我挨,你替我挡了。”
“你要是忒么真瘸了,大不了以后下半辈子,我走到哪都背着你。”
楚珣说这话也没什么表情,一切都理所当然,两人之间,真的什么都不必废话……
窗外拐杖点地,“啪嗒”一响。
楚珣知道有人在外面偷看,故意没理会。等到这人拄拐慢条斯理儿地下楼,才扒开窗缝悄悄地反侦察。他信任小汤,但是时刻保持警惕。
汤少在走廊里,被龙哥带着蛮力地扯住胳膊,压在墙角。
汤家皓伸手把某人钳住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掸掸西装袖子:“干嘛,衣服被你拽皱巴了。”
阿龙一手撑着墙,逼近了人,脸上的青龙纹身在灯下泛着青光,眉眼有几分狠劲儿。
阿龙一摆头:“屋里那人谁,说。”
汤家皓:“你问哪个?”
阿龙眼底阴沉:“别他妈蒙我,就受伤的那个,长得人高马大挺酷的,脸上还一道疤,也是道上的吧?……你直说吧,他是你什么人?”
汤家皓莫名瞅着这人:“你长得什么脑瓜子,真是个蠢货。”
阿龙气得:“我蠢货?我他妈是蠢,让你把人都带家里来住着。他是你以前相好的?”
汤家皓皱眉,不耐烦地挥挥手:“胡扯,不是。”
俩人在楼道里揪揪扯扯,喘息声粗重,粗糙的胡茬扎疼了白皮儿少爷的嫩脸。汤家皓板起脸,手指一点对方的鼻子:“我告诉你,他们是我朋友,住几天就走,你嘴巴把紧了,别出卖我朋友。”
阿龙不屑道:“操,当我龙哥是什么人,老子干过那种事?”
阿龙猛一低头想啃人,汤家皓一耳歇子把这人脸给挡开了:“跑一天累死了,你身上血啦呼呼的,我没心情,不来那个啦……”
阿龙话音里带一丝痞气:“你带人在我这住着,白吃白住,你还‘没心情’?”
汤家皓一听,脸立时就沉下来,正色道:“那好,我带人回我自己家,我是缺吃缺穿还是缺钱缺房子?我干嘛非要住你这里?我用得着吃你的?!”
阿龙脸色立刻软下来,低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汤家皓扭脸就走,撅着嘴巴,拄拐下楼,神情倔强。
阿龙从后面扶住。
汤少一掌甩开:“不用扶。”
阿龙:“小皓。”
汤少:“别黏我,不要了啦。”
阿龙:“……”
汤少爷下楼梯,因为腿脚不便,从后面看去,走路那姿势就是屁股一扭,再一扭,就差屁股缝儿里再翘出一条大尾巴。
龙哥没舔着好,臊眉耷拉眼儿的,屁都没放一个,也不敢发火甩脸,外人面前也是个怀揣砍刀后腰带枪的厉害人物,这时候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小汤包身后,两手从后面环抱着,怕小汤被楼梯绊着再摔了……
楚珣从窗缝瞧着,极力忍住乐,也是没想到,开眼了。
小汤整个人都不太一样,完全不是以前印象里那个软弱油腻的样子。模样仍然漂亮,腿瘸了,然而脾气见长,嘴巴见毒,性子也别扭了,说翻脸就翻脸,完全不给这黑社会留面子,丝毫不惧怕对方。
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忒么是一物降一物,这又是谁欠了谁的,真有意思。
第八十七章 一笔孽债
傍晚的阳光斜斜地照进窗户,橙色光线洒在旧木板铺成的走廊上。汤小少爷坐在二层楼上,小桌旁,泡一壶茶自斟自饮,翘着腿,只是微瘸的一条腿神经知觉受损,木木地低垂着,不能像以前那样翘起二郎腿潇洒地左摇右晃。
楚珣戴一顶绒线滑雪帽,遮住古灵精怪一颗光头,端一碗中药汁,颠颠儿地上楼进屋了。
不一会儿,楚珣端空碗出来,又端一盆热水进屋,进进出出好几趟……
汤少嘬一口茶,品一品滋味,斜眼瞧楚珣端一盆水又出去了,心里难免酸溜溜的,以前见过楚少爷对谁这么低眉顺眼、任劳任怨地伺候?
楚珣伺候完他屋里的人,双手插兜,慢慢踱步过来,坐到汤少身旁。俩人对视。
楼下,一班洋学生跟着武馆师傅学拳,意兴正浓,一个个手持红绸大刀,喊杀声阵阵,大跨步举刀腾空抽杀,空中摆个潇洒的姿势,再依里歪斜地落地,摔个踉跄,连滚带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