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不必担心。”郁子临对萧椒说。
萧椒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他又不是来喝茶的。
“前辈,你前些日子传书给我说有法子控制魔气,可是真?”萧椒开门见山。
郁子临点点头,看向万魔王:“那不就是成果么?”
“南溟崩塌,世间之恶积蓄,再没有中转封存之地,天道便降下苦获草,以冥冥中净化天地。我削万魔王魔气数载,次次他的魔气都会重新生长,日前寻了苦获来,种在山中,立竿见影。”郁子临说着,引萧椒去看院中放着的一处盆栽。
只见那盆中植物矮小,其貌不扬,就像山中随地可见说不上名字来的小草,平平无奇。
郁子临让萧椒再仔细看,于是萧椒弯下腰低下头去。那盆植物绿得灰扑扑的,风徐徐一吹,叶子翻上来,萧椒看见了叶脉里起伏的涟漪,通透得像一方灵泉。
天道……
萧椒至今想起来自己化身尘埃散落天地的那些日子,仍觉得如一场噩梦,于他,于沈谧,于仙门,于苍生,那恐怕都是一段不大想回首的记忆。
萧椒明白,天道其实是做了好事,拨乱反正,没有让人间彻底化成没有希望的魔域,但他本人的确被伤得不浅,听到郁子临说这草也是天道所造,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既然如此,为何非得等到酿成南溟那样的祸根,才来收拾烂摊子?”萧椒不解。
郁子临叹了口气:“万物有定数吧。便是这东西,也治标不治本,不过至少百年内不会有什么大差池了。”
萧椒沉默了一会儿,算了算,百年光阴对他们这些修行之人来说其实不算漫长,他忽而有些失神:“可是前辈,百年而已。”
南溟倒得轰轰烈烈,人间被风烟席卷,仙门四散,动荡了那么久,却只得百年宁静。
想来他尚且年幼时,他的师父陆续带回来几个师弟那会儿,他懵懂无知,不知那时人间也有劫难一场,后来见书中所写,也不过两三行字。
或许这便是所谓轮回?
世间原本就该如此,百年一惊千年一乍,团圆又破碎,和美复离散,而后化作后世书中几行字。
萧椒在苦获草的流光中觉出了一点荒诞。
人魔仙妖,不过世道棋盘上一粒棋子。
拼尽全力九死一生,终点之后,还有下一程奔忙,除非生命就此终结,否则谁也别想永远停下来。
郁子临摇了摇头,说:“不止百年。”
他向上看去,望着头顶的苍穹,神色中有种看破一切的淡然:“百年后祸端的引子才会降临,至于它何日长成酿成大难,我不知,而彼时又需经历怎样一番挫折,我亦不知。我只知,万物生生不息。”
萧椒默然半晌,盯着苦获草清浅的流光缓缓飘散开,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可知,这一次天命为何选你?”郁子临忽而问。
萧椒想了想,回道:“大概是我运气不好吧。”
时至今日,萧椒也没养出来世人眼里真正的天命之子应有的胸怀心肠,便是他知道郁子临关于百年的预言,也做不到自即日起便枕戈待旦地忧那百年后的“浩劫”。
一个人是扛不动天下的,他毕竟不是真神,就算是真神在时,世间该起的乱子也一个不会少。其实理应如此,谁也不必只依靠别人的庇佑而活着,人间总有属于它的盛衰枯荣生生不息。
“倘若百年之后,若真有浩劫,你当如何?”郁子临又问。
萧椒回想着过往,他童年无忧,少年风光,其实胸无大志,在上一场大劫里撕心裂肺肝胆俱裂地长大,一身虚名累他反复被灼烧,几乎烧掉了他的全部神魂。
幸而这个短暂的终点处,有人那样耗费心力不声不响地跨过生死,站到了他的小屋面前,留给了他一线生机。
他想了想,回的是:“义不容辞。”
倘若百年后真有那么一天,他仍会站出来,大义当先——他知道,仙门子弟、红尘凡人、甚至怀揣赤胆的小妖,到那时也会站出来。
“九死一生的尽头是百年和平光阴,即便只是与他每日看看日出日落,不也很值得吗?”萧椒已经把自己劝解开了。
郁子临当然知道那个“他”说的是谁,对这情痴一笑,没有评价值不值得,这场对白便就轻轻揭过了。
郁子临说,一棵小小的苦获草对沈谧那样的大魔物造不成什么影响,顶多只是能在他控制着自己身上的魔气时,稍微能增强一点效果。
萧椒已经把那些沉重的心情全然扔开,笑着回道,这样便很好了。
捧着苦获草离开时,万魔王的茶才磨磨唧唧泡好。
萧椒没喝上那口茶,郁子临捏着杯子,那杯中精光一闪,化成了清透晶莹的一杯清水,而后在万魔王咬牙切齿的表情里,他将其倾倒给了院中的一棵小桃树。
有风吹过,桃树枝轻轻晃了晃。
止禹山到桃岭路途遥遥,就算萧椒用飞的,来回一趟本该也要花费半月。
而他实在归心似箭,乘风骋游,竟不觉比原定的日子快了三日,回到山中,又恰逢沈谧出了门。
自那回沈谧驱使两个小半妖去山中为他采花却阴差阳错弄成他俩大吵一架之后,沈谧每次一个人出去做点什么,就会在房中留下字条言明自己要去哪里,何时归来。
沈谧去了镇上。
李棠那小丫头在镇上拜了个裁缝当师父,这几日醉心于给人裁衣服,结果还裁出了祸端来,被个无赖纠缠上了。
樵夫和那胆小的兔子精留下来的这两个孩子,都没什么宏图大志。李棣醉心于跟着乡里的郎中混日子,救死扶伤,郎中师救人,他就救些小动物,有的直接带回家养着,时不时跑到萧椒院子里窜门祸害萧椒养的花;李棠三分钟热度,今天喜欢做糕点,明天又要学打铁,明明是个姑娘家,老爱扮假小子。
这兄妹俩修为都只将将够用,分明有萧椒和沈谧这样的两位师父在,却养出了凡人都能欺负的性子来,连这种小事都要沈谧出手摆平。
萧椒“啧”了几声,感觉他们俩平日对这两个孩子太过纵容了。
日头西坠,沈谧才带着李棠回来,跟着个一只眼被揍了一拳的李棣和一只蔫头巴脑的小团子。
两个小家伙垂着头,显然是有点怕沈谧。
远远见了萧椒,小丫头放声喊了一句:“师父!”便撒腿狂奔而来。
萧椒侧身让开李棠扑过来要抱住他的手,故作严肃:“没大没小的!”
李棠把嘴巴一瘪,大眼睛眨啊眨的,眼泪就要往下掉:“可是师娘他好凶啊。”
说话间沈谧已经带着李棣过来了,他冷冷一瞥:“再这么叫,把你扔出山去自生自灭。”
李棠立马闭了嘴。
把兄妹俩都轰回自己家了,顺手将识灯也撵过去后,萧椒神秘兮兮地拉着沈谧进了屋子。
夕阳的光辉自门框与窗棂跃入房中,沈谧迎面被一大捧鲜艳的色彩冲击得愣了一下——房间里摆着花,五颜六色的,让人看着眼皮子直跳。
沈谧不明白萧椒又在发什么疯。
“阿谧,来。”萧椒牵着沈谧的手,后者不情不愿地走了两步。
下一刻,手里多了沉甸甸一大捧花,沈谧把花抱了个满怀,眉梢那点疑惑渐渐被惊奇取代。
花是自枝头折下来的,却没有立刻在沈谧怀中枯萎。
它们完整地躺在沈谧怀里,带着些混杂的香味,清甜的滋味钻入鼻腔,久久萦绕不散。
“你做了什么?”沈谧抱着花看向萧椒。
萧椒没有立刻回答,他一时看得有些痴了——那些尽态极妍的花仿佛将沈谧整个人都晕染了,这位冷艳又清贵的大魔头,竟与花这样相配。
他纤长的眉目,被花枝一掩,显得温柔许多,那双眸中有些许错愕,于是这种懵懂的气息被那花束放大,落在萧椒眼中,竟然有种近乎圣洁纯粹的美。
美丽的花当与美人相配。
萧椒心念一动,自那捧花中撅了一枝出来,簪在了沈谧鬓边。
那是一朵木芙蓉,开得繁了,花朵介于粉与红之间,层叠的花瓣雍容优雅。簪这样一朵花在鬓边,其实很容易显得俗气,可在沈谧头上,反倒有种别样的美感,冷傲与热烈碰撞,红粉与白玉辉映,衬得沈谧眼尾的那颗小痣更显灵动。
沈谧眉毛一扬,看着萧椒那副痴态,他终究没有伸手去把花取了。
默然片刻,他垂眸扫了一眼怀里的花,取了一枝黄花来,趁萧椒还没反应过来,也顺手把花簪在了萧椒发髻上。
萧椒乐呵呵地摸了摸自己头上的花枝,眨着眼睛问道:“阿谧,好看吗?”
沈谧便配合地点了一下头。
“郁前辈赠了我一株苦获草,能帮你控制魔气,”萧椒把门口新放上的盆栽指给沈谧看,“从今往后,山中花草奇珍,任君采撷。”
他的眼睛亮亮的,夕阳的光晕里,沈谧的目光缓缓移到那枝自己亲手簪在他发里的花上,又移回来,恍然竟觉得萧椒笑得比花还灿烂。
那些“任君采撷”的花里,理当有萧椒这一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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