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就是最普通的中年女性的长相，留着齐耳的短发，头发已经花白。因为长年操持家务，又需要外出干些重活，她的手上全是黑色的褶皱，褶皱下面藏着茧子，磨出血了就再磨一层，因此堆叠在一起。
李秀看了一眼祝小星，接着问那个女人：“一定要选吗？我们两个可不可以进一件屋子？”
女人连头都没回：“不行。”
李秀又想说什么，祝小星偷偷拉了一下李秀的衣摆。她妈回头看她，祝小星没说话。
她低头沉默了一会。
祝小星永远忘不了这个女人对她的那些侮辱和打骂。本来李秀对祝小星说不上温柔，但绝对不会动辄打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可能是初二初三，也可能是高中，她爸开始赌钱，她便成了她妈的撒气筒。
她怎么都会被骂，不论是考好了还是没考好，做了家务还是没做家务。祝小星以为自己习惯了，直到那天她爸喝醉了酒回来，手里拎着锤子，疯了一般砸门。她和她妈躲在里屋，李秀暴躁地冲着祝小星喊。
但是他俩一直不离婚，说辞是为了祝小星。祝小星上高三了，需要一个稳定的家庭关系。
尽管后面她爸后来克制他自己，再也没在家里撒过酒疯。但是那天的事如同一根刺，深深扎进祝小星的心里。
李秀轻轻叹了口气，最后跟那女人说：“我可以替她吗？”
女人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她不可置信地回头：“你说什么？你确定吗？你知不知道治疗意味着什么？两遍你会生不如死。”
李秀点点头。
女人又说：“算了，随便你们。那剩下那个小的，你直接出去吧。”她语气随便，目光依旧盯着电脑，打发的好像不是人，是什么可以随便处置的物件。
祝小星咬了咬嘴唇，悄悄喊了李秀一声：“妈，你去左边那个。我去右边。”
她说着，已经迈开了步子，走向右边那个敞开着的门。
女人终于回头，她带那么多学员做过入校治疗，没见过进个屋子还这么多拉扯的。她抱着双臂，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动作快一点哦，外面还有人在等。”
李秀走到左边隔间的门口，她看着里面那只巨大机械床以及张牙舞爪的机械臂，身体抖了一下。直到现在她才理清楚她所处的境况，这地方如果一步走不对，真的会死。
她脚步顿了一下，在进来之前，祝小星好像跟那个漂亮的年轻人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呢？是怎么挑选隔间吗？
女人高跟鞋的声音又响起来，她要准备赶人了。
祝小星手已经放到了右边隔间门的把手上，她很轻地眨了下眼，准备关上门。一个灰影突然冲了过来，祝小星看见那人穿的灰色布鞋。
是李秀！
李秀几乎容不得祝小星拒绝，她直接把祝小星推了出去，然后迅速关上了右边隔间的门，门锁咔哒一声，锁上了。
祝小星愣在门外。
女人耸耸肩：“行了，也不用挑了，左边屋子进去吧。”
祝小星低下头，最终进了左边的隔间。
她进去之后立刻拿出了手机，但是却没有wifi提示弹出来，已经完成交易的房间不能交易第二次。
祝小星心上像有一百只蚂蚁在爬，满心的焦急变成呜咽声缠绕在她喉咙里。她双手拿着手机，在屋子里面转圈。现在能救李秀的，只有自己了。
她完全不认为李秀能够抗下来那种凶残的治疗。
女人嘴巴对准了话筒：“学员现在请躺在检查床上，治疗即将开始。”
祝小星恶狠狠地抬起眼睛看了那治疗床一眼，上面的机械臂张牙舞爪的，仿佛下一秒就能把人捅个对穿。
她躺到治疗床上，这次身下这个人工智障学聪明了，它似乎知道自己接受不到外面的电脑的消息，铁环直接没有扣上来。
祝小星也没想到她活动可以完全不受限制。
祝小星从床上下来站在门边。门被锁住了，她只能双眼血红地听着隔壁机械运作的嗡嗡声，手狠狠攥着，指甲几乎插进肉里。
不知不觉全身的衣服几乎湿透，出了冷汗之后，精神也变得冷静下来。祝小星仔仔细细回想了他们进入副本所看见的一切。
麻木无助的学生，虚无缥缈，被称为“地狱入口”的无线网，格外凶残的治疗……
进来之前楚寻还对她说了一句什么？
她双手骤然握成拳。
【别忘了，你是通灵师。】
——
广播喊了好几通之后，李秀战战兢兢地躺到床上，床边的铁扣立马扣住她手腕。她惊叫出声，在床上努力挣扎，但是就连王乐都没能挣脱出去，她当然也是如此，只能在床上白费力气。
李秀渐渐脱力，满是皱纹的眼睛大张着，死死盯着开始动作的机械臂。
机械臂头上汹涌着电流，李秀几乎能听见电流破空时的滋滋声。
这几乎是她人生中最漫长的几秒。
人在濒死的时候大脑会不受控制地闪现回马灯，她闭上眼睛，她这人生四十多年的经历在她眼前一点点重现。
在远离城市的农村出生，十六岁就进城打工，在厂里遇见了祝小星他爸。十八岁结婚，两人勤勤恳恳干了许多年，终于在城里买下一套八十平的房子。
然后就有了祝小星。最开始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直到祝小星她爸开始赌钱。后来李秀和祝小星她爸吵吵闹闹到现在，她也不是没想过离婚，但总是临到头，想起两人一起把房子挣出来的时候。
回马灯一路走到现在，李秀想起祝小星最后一次回家，她眼睛红红的，跟自己说“我走了”。她当时没有察觉出任何一点异样，哪怕是一点点。
那时候的祝小星是不是在想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呢？
李秀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预想中的电击的痛感没有传来，李秀疑惑地睁开眼。
机械臂停在距离她胸口几厘米的地方，时不时卡顿地颤一下。中间的公共区域很吵闹，似乎发生了什么故障，女人高跟鞋的声音哒哒哒响个不停。
——
左边房间内。
祝小星脸上全是冷汗，她靠在门边，丝线从门缝里探出来，另一端缠上了女人的腰。女人挣扎，祝小星手上的丝线捏得更紧，鱼线一般粗细的丝线几乎勒进肉里。
【别忘了，你是通灵师。】
祝小星想起这句话后当即站起来，但她伸手甩出丝线时又犹豫了。
通灵师只能控制有攻击性的怪物，那个女人对他们并没有攻击性，更像是这个副本内一个NPC，按道理来讲，祝小星是不能控制她的。
如果祝小星不能使用通灵师的技能，那么即使她把丝线甩了出去，也只能通过蛮力拉扯住女人。这几乎比通过技能控制怪物还要难。
但是祝小星还是这么做了。
祝小星用力扯进了丝线，她叫喊出声：“妈？你还好吗？”
李秀愣了一会，接着剧烈挣扎起来：“我没事！你干什么了？”
祝小星轻轻勾了勾嘴角，她肌肉因为过度紧张而痉挛起来。外面的女人把丝线拨下去，但是那线总会不屈不挠地接着缠上来，她没见过这么让人讨厌的东西。
祝小星笑了：“没事就好。”
李秀焦急喊道：“祝小星，你别干傻事！”
祝小星突然恍惚了一下，她好像很久没有听见李秀用这个语气跟她说话了。她心底莫名有了一种快感，李秀终于露出了除了打骂之外的其他情绪。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祝小星闭上了眼睛，她的手开始滴血，一滴一滴点到地上，迸溅的血滴又从门缝中间溜出来，最终在不太平整的地板上聚成一小洼。
勉强控制了一会之后，祝小星的眼睛猛然睁开，因为她感觉丝线那边猛然一松。她又探出丝线想要捆人，但是四处探查了一番，整间屋子好像空了。
屋子空了还好，最主要的是，隔间的机械嗡嗡声又开始响起来。
祝小星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李秀骤然瞪大了双眼，那个一直悬在她胸口的机械臂骤然动了。她不可自抑地叫了一声，祝小星慌忙道：“怎么了？”
李秀声音颤抖：“没、没事。”
祝小星握紧了拳头，泪水不知道什么流了下来，她执拗地随便一抹。
李秀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显得格外遥远：“小星，你还好吗？”
祝小星听着，没说话。
“之前的事，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你进了这里，你来这里多久了，一个月？两个月？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李秀声音断断续续的，好像经历着极大的痛苦。
“告诉你们有什么用。”祝小星赌气似的说。
“有用，告诉我们……”李秀的声音断了。
祝小星猛然抬起头，她疯狂拍着门，扯着喉咙哭喊：“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她的叫喊声被一股更大的声音给盖住，门被人暴力地踹开。女人操控电脑的手停了一下，回头看着来人。
她疯了一般叫喊：“谁？！谁让你们进来的？！”
楚寻绕过女人，他三两下关闭了电脑：“没有人。”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女人，笑呵呵地问：“这种行为会被处罚吗？处罚是什么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