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白玉面具一点点褪下,铜镜中出现了一张十分割裂,诡异却又美丽的脸。
上半张宛如魔鬼修罗,布满各种烧伤和割伤的瘢痕,下半张却又如同剔透美玉,光润无瑕。
看着这张脸,辜玉楼不觉又想起了十年前万毒宗覆灭的那个夜晚。
他看着冲天烈火和浓烈黑浊的魔气交织在一起,遍布了整个宗门,建筑摧枯拉朽一般在熊熊烈火中倒下,弟子们被魔气侵染的尸体四处都是。
他想起了那双血红巨大的眼睛,在天空中悬浮着,藐视一切。
只是看一眼,便会有弟子无情地被杀死。
长老和宗主亦是如此。
他当时被师尊保护着,伏在一块滚烫的焦木上,血都快流尽了,脸也被彻底烫伤。
可他一动也不敢动。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太阳升起来,照在万毒宗焦黑的废墟上。
他缓缓睁开眼,眼中有血泪淌出,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陆续地,有其他宗门的修士过来,接走了重伤昏迷的弟子。
可辜玉楼却始终躲在那片巨石废墟下,一声不吭。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他才慢慢爬了出来。
找到一柄匕首,他看着自己漂亮的眼睛和留下了一大块巨大烧伤瘢痕的脸,脑中不觉想起师尊临终前对他说的那些话。
“万毒宗的不传之秘都在这玉碟里,你拿着……日后若有机会,替我们报仇……”
“记住,隐姓埋名,不要相信任何人,任何其他的宗门……咳咳……”
辜玉楼回忆完这段话,握着匕首的手缓缓攥紧,颤了颤,然后他就抿着唇,用那匕首在他上半张脸上狠狠划了下去——
人人都知道,万毒宗的讲经兼执事师兄,玉笛公子最为风流爱美。
没有人会相信,这样一个毁容的丑鬼,会是当年那个容貌艳冠修真界玉笛公子。
玉笛公子,早就死在了万毒宗的灭门之灾里。
一年又一年过去。
万毒宗的声名也逐渐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
渐渐的,没太多人记得万毒宗了,更没人记得那个翩翩风流的玉笛公子。
玉碟被辜玉楼保存得很好,里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愈发绝望地意识到——光复宗门,他做不到了。
那些玉碟中的灵药,除了当年的万毒宗,没有人能种得出来,他一个东躲西藏,面容尽毁的人别说那些珍贵灵药,就连种子都难得。
痛苦日日夜夜煎熬着他,可他背负着这么大的责任,又没法一了百了。
直到,他遇到了殷君衡。
他发现,殷君衡体内的血带有一定龙气,用来浇灌一些枯萎的灵药种子后,能让种子发芽。
这让他原本绝望的心悄悄生出了一点希望。
就这样,他留在了夏国,跟殷君衡做起了交易。
再后来,他遇到了沈明玉。
那个他一开始以为俗不可耐的小白花。
却会在冬夜替他烤桔子,暖手,然后告诉他——他的眼睛很漂亮。
还会在他不理人的时候,邀他去看雪,看烟火。
最后,挡在他身前,用那么柔弱的身体来保护他。
辜玉楼清楚,当年他师尊救他只是赌一个绝地求生的机会,一个渺茫的机会。
甚至他师尊临死前,那个眼神,都让他知道,他师尊也是无可奈何,也是怜悯他的。
一个宗门的希望,太沉了。
但他师尊没有办法,因为,只剩下他了。
可那时,沈明玉把剑递到他手中的时候,他在沈明玉眼中却看到的是清澈单纯的希望。
沈明玉希望,恳求他好好活下去。
头一次,有一个人,希望他就只是作为他自己,好好活下去。
在他作为玉笛公子,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时,所有人都艳羡他,称赞他是除了林霜引之外的宗门翘楚,但没有人会希望他好好为自己活。
在他作为万毒宗遗脉时,他的师尊希望他挑起万毒宗复仇的重担好好活下去。
他前半辈子,都是活在或光鲜亮丽或沉重不堪的阴影里。
只有沈明玉,单纯又坚定地希望他作为辜玉楼,好好活下去。
在握上那柄剑的那一瞬,辜玉楼忽然就意识到,他这辈子不会再离开那时望着他的那双眼睛。
既然让他活下来,就该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
他不会放手。
此时此刻的他只在意,沈明玉以后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
只是作为师父……还远远不够啊。
至于殷君衡?
辜玉楼并不打算亲自上场跟他玩争宠游戏,但他觉得有个人倒是很适合跟殷君衡玩一玩。
想到这,辜玉楼忽然不动声色的垂眼淡淡笑了一下,然后他就走到一旁,写了一封信。
写好之后,辜玉楼拿着信,走到门口,叫来一位侍女。
“这封信,请务必送给北院那位仙长。”
侍女应声去了。
·
冬日的白天太短了,还未到戌时,天便黑透了。
今日外面阴云沉沉,雪片如同鹅毛一般,风又极大,刮得人脸上生疼。
屋内地龙燃着,腊梅香阵阵,倒是十分暖和。
晚膳沈明玉又吃到了自己爱吃的锅子,不过这次按照殷君衡的吩咐,把牛羊肉换成了鸡肉,又加了新鲜的笋子和菌菇,鲜美又养人。
辜玉楼也来了。
不过这次他吃晚膳格外话少,只是循例问了沈明玉身上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又把了个脉,便不问别的了。
辜玉楼的话少让殷君衡稍微放了一点心,觉得白日那些异样或许是他的错觉。
只不过沈明玉会给辜玉楼夹菜的行为还是让殷君衡有些不满。
但这时,他还是忍住了。
若再为了这一点事生气,别说沈明玉了,他自己都觉得丢人。
晚膳用到一半,锅子正煮得沸腾,咕嘟咕嘟的,忽然,门外传来低低的敲门声。
沈明玉下意识抬眼看去,他还没说什么,一旁的殷君衡便已经冷声道:“谁?”
片刻之后,一个熟悉清冷的嗓音静静响起。
“是我,我过来看看太子妃。”
洛寒霜的嗓音这么传来,殷君衡的神色骤然变得微妙起来,半晌,他眉头蹙了蹙,神色似乎有些隐忍地道:“仙长请进。”
洛寒霜进来了。
令人讶异的是,洛寒霜这次来没有打伞,也没有用法术给自己身上设下禁制。
这会,雪片落了他一身,披风自不用说,一头乌墨色长发上也尽是斑斑点点的雪渍,就连覆目白纱上都有些雪片缀着,看上去略微有些狼狈。
其实是因为洛寒霜今日动用灵力过多,下午回去调息了半日也没全然恢复,出门时又忘了带伞,便索性顶着雪来了。
见到这样的洛寒霜,殷君衡眉头微皱,还没说话,一旁的沈明玉就已经勉力起身,伸手脱下背上披着的披风,咳嗽了两声道:“殿下,你把这件披风给仙长换上,他的披风都湿了。”
殷君衡见状,连忙按住了沈明玉的手,又去一旁取了自己的披风,道:“你别乱动,我来。”
沈明玉这才坐会原处。
殷君衡拿了自己的披风,走到洛寒霜面前,将披风递给了洛寒霜。
洛寒霜道了一声“多谢”,就把湿透的披风给换了下来。
殷君衡看着洛寒霜换上披风,目光微动,就似乎不经意地问道:“仙长为何这个时候来?风雪大,路也不好走。”
洛寒霜微妙地嗅到了殷君衡身上散发出来的敌意,半晌,他静静抬起眼道:“我担心太子妃身上的魔气扩散,就再来看看。”
殷君衡正要答话,沈明玉却已经缓声开口道:“谢谢仙长关心,我已经好多了。”
殷君衡:……
而这时,洛寒霜听到沈明玉的嗓音,终于抬眼看了过来。
隔着白纱,沈明玉跟洛寒霜对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洛寒霜今日看他的神情有些不太一样。
又过了好一会,洛寒霜道:“我可否看看太子妃身上的魔气扩散与否?”
一旁殷君衡脸色微沉,只道:“辜大夫已经看过了。”
洛寒霜微怔,旋即也未强求,就点了点头:“好。”
这下,倒是轮到殷君衡神色不太自然了。
他正想说两句话圆圆场,一直坐在一旁桌前静默无声的辜玉楼却忽然若无其事地开口:“仙长身上有伤,还是先请坐下吧,别站着了。”
殷君衡:?!
下一秒,沈明玉讶异和担忧的嗓音响起:“仙长受伤了?是因为我么?”
洛寒霜眉头微蹙,薄唇微抿,显然也是有些为难。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其实也不想在沈明玉面前邀功……没想到辜玉楼就这么说了出来。
实在是……
可就在这一瞬,洛寒霜其实心里竟又莫名地浮出一些隐晦的念头——如果沈明玉知道是自己救了他,沈明玉会怎么对他?
可接下来,辜玉楼徐徐说出的一句话,又让几人紧绷的气氛骤然沉寂了下去。
他道:“仙长是昨天杀那些魔人时受了伤,不算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