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伯秋摩挲着腰上佩剑,笑道:“道门只求因果,不讲轮回。人死如灯灭,命魂当经过九泉洗礼再入阳世。如果门主是在怀疑他与鬼修的联系,我看不无可能。”
与此同时,云华门幽谷内,一抹流光自夜幕中飞掠而下,汇入山涧内星河般的灯火中。
和那些老狐狸纠缠许久,凌霜铭似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细密的羽睫无力地垂下,那对剔透的薄唇毫无知觉地微张着,只能软若无骨地陷在雒洵的怀抱中。
为外来宾客备下的洞府内,奇花异草幽香扑鼻,室内架上的摆件则玲珑精巧,极尽风雅。雒洵却无心观赏,一颗心都快随着凌霜铭微弱的呼吸起伏跳出喉咙。
旁人不知凌霜铭的身体状况,九年来一直悉心照料的雒洵是心知肚明。
如果不是御清尘全力施为,加之沐雪利用禁地阵法残存的灵力一直温养着凌霜铭的神魂,这人早该在九年前便命悬一线。近来看似行动已如常人,可到底沉疴还在,不过是靠着那点仅存的神魂撑着,大厦将倾罢了。
他不该邀请师尊前往云天城的,若不是师尊由着他胡闹,或许就不会遇上那该死的鬼修。
可雒洵心里亦急于找出那堕仙的踪迹,以求尽快得到凌霜铭失落的神魂碎片。否则他真不好说,凌霜铭究竟还能再支撑到几时。
如轻抚一触即碎的琉璃,雒洵的指尖在那苍白到几乎剔透的脸颊上轻轻一点。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细腻,他却如被烫到似的,瞬间缩回了手。
再回神时,他已俯下身,将榻上沉静昏睡的人轻柔地拥住。
清淡悠远的雪松香慢慢沁入鼻间,正如凌霜铭其人,初见时仿佛隔了氤氲大雾,待浓雾散去,伊人早已走到近前。
从此满心满眼,只剩下这清隽秀雅的景致。
若有第三人在场,或许会感到惊讶。
雒洵那对向来幽深不可测的眼眸,此刻竟如一览无余的清湖,柔和与悲戚在涟漪中交织。再往深处看,是源源活水都无法冲淡的眷恋。
“师尊说过,要一直陪着弟子。但是人的欲望,怎有满足之时?”雒洵眼眶慢慢泛上赤红,指尖在那浅淡的唇上轻轻按下,待泛起血色后才一路下滑,落在衣襟半掩处,白皙如雪的胸膛上。
待感受到那薄薄一层血肉覆盖下,穿来的细微而有节律的跳动后,他才涩声继续说:“弟子要师尊,从此只属于我一人。”
取出一颗补气的丹药帮凌霜铭压在舌底,雒洵行出洞府,抬手祭起灵剑,往云天城那条灯火斑斓的大川飞去。
他自是不信凡人所谓天灯托愿,他只信凌霜铭亲笔写下的,从不向人吐露的真心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章
寂寂夜色中, 汇通整座城池的沐川河如浓墨奔流,河上还有不少傍晚放下的花灯顺流飘着。
雒洵从飞剑上纵身跃下,一头扎进水中, 凭着记忆去搜寻属于凌霜铭的那盏许愿灯。
虽说是温暖如春的南洲, 到了后半夜, 正是更深露重时,河水中的寒意更是丝丝缕缕刺入肌肤。
可雒洵却像完全没有知觉, 淌着冰冷的水, 不厌其烦地拎起一盏盏河灯,仔细查看置在莲心内的字条。因他动作溅起的涟漪, 揉碎了洒落在水面上的残烛火光,洒落一片金色玉屑。
也不知是被寒江冻得, 还是心中恐惧使然, 他的手指在无意识地抖着,好几次险将手中的莲灯打翻。
师尊是在乎他的, 记得当时师尊在提笔写下心愿前,定定地朝他这边看了许久方落笔书写。
可师尊看他的目光又始终带了层淡淡的疏离, 这使他害怕。
准确地说,凌霜铭与这尘世的一切都隔了层氤氲的薄雾, 仿佛随时都能抛下这些外物,羽化登仙似的。
想到总有一日师尊会决绝地离去, 而自己始终无法在这冷心冷清的人心中占据一席之地,雒洵便惧怕得浑身战栗。
浑浑噩噩地翻找许久,浸泡在水中的双腿仿佛早就不属于自己,每走一步都麻木难行, 双手更是红肿不堪, 被纸扎的花灯轻易划开裂绽。
早就过了下游最繁华的地段, 溯游而上,黝黑的视野里只有水面反射的零星天光,故而远天闪烁的两点微弱火光就显得格外灼目。
那里再往后就是云华门设下的古怪结界,水流在交界处形成漩涡,难怪这两盏残灯会停驻在此。
这应该是是最后两盏,雒洵觉得自己的鼓鼓心跳就在耳畔轰鸣,眼前的物事都迷离起来,只有那两朵泛着昏黄光晕的莲灯还是清晰的。
好在他并未全然昏了头脑,迷糊间还记得收敛自己的气息,以防接近结界时被驻守的弟子发现。
将其中一盏灯慢慢捧起,他竭力控制住抖动不止的手,剥开繁复的莲瓣。
一张仔细叠了数次的纸条被人细心地压在花蕊最下面,借助几乎燃尽的烛火,可以看到薄薄纸背上,洇出一点浅淡墨痕。
雒洵胸前乱撞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跃出,记得凌霜铭思索良久,才郑重地写下几笔,这点浓墨应是在那时落下的。
不知那时的凌霜铭,对着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眼看月向着东边沉去,长夜将要结束,枯立着的人才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展开那张字条。
果然,上面是熟悉的清逸字迹,银钩铁画一如凌霜铭其人。寥寥数字,雒洵却花了许久才艰难地读完。
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只能任由纷乱情绪牵动着自己,如同痴傻了般呆立于寒冷的江水中,水雾与笑意一同在眼底奔涌难息。
他忽然有些后悔来翻找荷灯,其实自己早就心知肚明,在凌霜铭的认知里,并不存在什么炽烈难消的情意。
所以该庆幸吗?无论如何,他到底是以另一种重要的身份,走进了这人心里。
又怔愣了片刻,雒洵才顶着微红的眼眶,将字条重新放回已经燃尽的灯芯里,小心翼翼地收入随身的储物戒。
正打算淌上岸,烘干衣物便返回洞府,却听得结界入口处,传来细微的交谈声。
其中一道声音碰巧他认得,是当今云华掌门,陆聆渊。
距离张兰止出事已经过了几个时辰,陆聆渊怎么还在此地逗留?
雒洵心中起疑,便将气息尽数敛起,运些灵力覆在耳上,一面留神听着,一面朝那头靠近。
隔了江上水雾,只能看道陆聆渊手中攥着什么东西,站在几名弟子面前,询问道:“今日有无可疑人物靠近结界?”
“回陆掌门的话,今日转移出来的人,记忆也都用您赠予的罗盘消除了。”
“罗盘?”
雒洵略一皱眉,他几乎读完了凌霜铭那堆得宛如一座泰山的藏书,也算博闻强识,却从没听说竟无需丹药或魂术,就能将人的记忆抹杀于无形的灵器啊。
不等想出结果,那守界的弟子又说:“不过晚间时候,有两名身负修为的人企图靠近结界,被弟子赶走了。”
陆聆渊的语调中立刻带上警惕:“什么人?”
弟子们立刻一五一十地回答,言语间还带了不易察觉的兴奋,看来是没少在私下讨论。
“其中一人月白袍衫,戴了幕篱瞧不清面容,另一个像是玉清派弟子,大概只有十五六岁年纪。”“那少年容貌生得极美,绝非泛泛之辈。”“遮掩面容的前辈应当也不差,我瞧那身清俊骨相,定是个俏生生的美人。”
不知陆聆渊作何感想,反正雒洵的脸顷刻黑了下来。
看来为师尊买下那顶斗笠,是非常明智的选择,否则要招惹多少狂蜂浪蝶才会罢休。
弟子们正叽叽喳喳地倾诉那两人是如何风骨卓绝,骤然没了声音。应是见陆聆渊面色不对,赶忙住嘴。
再听陆掌门开口,果然语气有几分不善:“让你们守结界,不是来赏活春宫的,再开小差便统统关入神殿。”
那些弟子听到神殿,如闻什么穷凶极恶之物,纷纷吓得抖如筛糠:“弟子不敢,请掌门赎罪。”
雒洵敏锐地从他们的对话里捕捉到蹊跷之处,神殿本是庇佑一方的存在,为何这些弟子却对其避之不及?
记得在茶楼时,流商宗的张氏弟子也提过神殿,其后张兰止就出了事,不知与此是否有关联。
“明天我须带玉清派和上清派的人进入结界,你们办事都给我小心点,别再让人靠近神殿。”
“弟子遵命。”
岸上陆聆渊还在训斥弟子,雒洵的注意力早就不在那边,看来云华门对前来驰援的门派,根本就不曾有过信任。
看来若在结界内寻不到突破口,势必要潜入他们嘴里的那座神殿查探一番才行。
正在暗自计划着,只听岸上又说:“既然你们已经见过玉清派的凌霜铭师徒,就给我盯紧些。尤其是此人,绝不能踏入神殿百尺之内!”
乍闻铭刻入心的名字,雒洵讶然往前迈出半步。
他情急之下竟忘了隐藏气息,水花飞溅的声音在一派宁静的空旷河床上格外响亮。
这样的动静根本逃不过修仙之人的聪明耳目,那几名云华门弟子立刻亮出兵刃,呵道:“什么人在此偷听,速速现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