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这大阵中,哪怕是筑基期轻易用出的术法, 都能榨干经脉内那少得可怜的灵力。
“弄得这么狼狈,师尊又该责怪弟不叫人省心了。”
雒洵用目光在眼前人如画的面容上仔细描摹, 恋恋不舍地回忆着那刻剔透的唇珠下,是何等甘醇的滋味。
如果可以, 他想现在就带着他的师尊远走高飞,不论是上仙界的存亡,还是魔族那堆烂摊子,都让它们见鬼去吧。
可惜世事从来盈缺相伴, 更何况是他们这获罪于天, 注定要历尽坎坷的人呢?
“臭小子别忙着眉目传情了, 动作快些!”
那厢君秋池及宸湮已是左支右绌,身上血迹斑驳,明显支撑不了多久了。
雒洵勾起一抹苦笑,双手毅然结印,催动仅存的灵力点上凌霜铭的识海,竟是拼死也要将人从幻境里唤回。
灵力枯竭之于修士,就像将一片翠叶置于旱漠的烈阳下,自经络开始干涸的滋味,比之凌迟有过之无不及。
随着那对隔着千重水雾的冰蓝眸子渐渐重归清冽,雒洵的气息则是愈发衰弱,原本峭拔的身影也有如风中残叶,仿佛下一刻便会化作灰烬。
汗水朦胧了视线,他只能竭力用模糊的意识去感知凌霜铭身上的气息,待确定那异术果真慢慢消除后,才艰难地喘息一口气。
趁着凌霜铭还未醒转,他正打算再度结印,斜刺里倏地掠来属于君秋池的剑气,令他猝不及防地踉跄几下,术法也因此中断。
雒洵捂着胸口剧烈咳嗽一阵,等不及体内气息平复,便怒不可遏地骂道:“咳咳……君秋池你疯了?”
“我看你才是疯子,你可知再妄动灵力,魔族又要奔你的国丧?”但君秋池的火气似乎比他还要烧得旺盛,“我来破除结界,臭小子就趁阵法松动的刹那,带着你师尊逃命去罢!”
宸湮手持弯刀立在君秋池身后,彼时正狠狠砍下眼前的修士一条臂膀。
漫天血珠飞溅在脸颊上,他也不待去擦,只是冷笑着说:“本座自会为主上分忧,半桶水的人族,像蝼蚁一样匍匐着奔逃才更适合你。”
“你……!”
从来都只有君秋池一张嘴将人活活气死,他何曾被人这般毒舌过,险些将鼻子都给气歪了。
宸湮轻蔑之色溢于言表:“倘若没有玉清派的护山大阵在,扪心自问,你能抵挡本座几招?”
君秋池也不甘示弱地挑眉:“人魔两族本就在体魄上有所差距,你不过先天生就铜筋铁骨,有什么好得意的?”
宸湮哂笑道:“单是羡慕有何用,你不如现在就原地入魔罢。到时本座非但不会轻视你,若你赢过我,这魔君之位也可拱手相让。”
眼见这两人就要大动干戈,雒洵忍着晕眩斥道:“宸湮,你今日话太多了。”
“属下知错。”宸湮变了变脸色,立刻收起轻慢,单膝跪下,“主上,请准许属下助您一臂之力。”
雒洵勉力摇头,方才君秋池同宸湮的对话,让他隐隐察觉到不对,但混沌不清的大脑又使他一时无法指出其中违和。
设下此阵的人,或许正是看准剥夺了仙术的人族不堪一击,但他能从这些人身上拿到什么?
被控制的凌霜铭,又在这环环相扣的布局里扮演什么角色?
不等他拨开疑云,眼前的两人突然神色大变。
顺着他们的目光回头,雒洵瞳孔一紧。
凌霜铭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手中多了柄漆黑如墨的灵剑,赤红一片的瞳孔紧紧注视着他的胸膛——准确地说,是其下那颗汩汩跳动的心脏。
感应到凌霜铭身上并没有幻术残留的那刻,雒洵如坠冰窖。
尽管他的师尊可能还未完全恢复意识,可无意识的行为是骗不了人的。
凌霜铭是真的想杀了他。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他就是阻碍凌霜铭飞升的那个心魔。
想到这里,雒洵心中一恸,恍惚中向那泛着冷光的剑锋前行几步。
他甚至分不出这两种情况,哪个更糟糕些。
“主上!”“臭小子别过去!”
耳畔响起宸湮二人的惊呼,都像北州的朔风,呜呜咽咽听不真切,唯有铮然剑吟格外刺耳。
他的视野里只剩下白衣墨发的剑者,看他手起刀落,带起一片血珠飞溅。
凌霜铭觉得自己仿佛沉进一场大梦,梦中他是人人喊打的北州叛徒。
不知躲过多少次追杀,满身狼狈的他终于力竭,被同门师弟打落山崖。
在积雪封冻的谷中醒转过来,听到身畔衣料摩擦的声响,他下意识地翻身坐起,剑气自指尖迸发,直直向那人掠去。
一阵慌乱的脚步随之响起,紧接是肉1体扑通倒地声,还伴随着诡异的咕嘟声,似是慌不择路摔了个狗啃泥。
“诶呦,你们修仙的怎么都喜欢打打杀杀!”
凌霜铭皱了皱眉,这是道十分稚嫩的童音,听着不过只有四五岁那么大,绝不该出现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山谷才对。
但这小孩只是躲开了他的剑气,蹲在一旁瑟缩起来,静静地朝他这边望着。
模糊的视野里,小小的孩童仿佛一团冰雕玉琢的雪团子。脑袋上几根呆立的毛发在风雪里飘摇,与他颤抖的身体保持同样的韵律,看上去人畜无害。
凌霜铭撑着地面想要起身,一样物事便随他的动作滑落。
他低下头,发现那是件只有半身高的披风,虽说面料早已布满大大小小的坑洞,仍能辨认出价格不菲的毛料。
这样的毛皮,只有世家里那些众星拱月的少爷方能用得起。
而现在,这孩子却将这御寒之物让给了他,自己只着一身单薄的袄子,在刺骨的风里冻得小脸煞白。
想到这里,凌霜铭迈起还不甚利索的腿脚,想要将披风重新为孩子披上。
谁知刚触到细小的胳膊,雪团子猛地一惊,啊呜一口朝他的手背啃来。
“诶——万万不可!”
凌霜铭急忙撤手,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元婴期的修为,再加上一身法衣,足以媲美玄铁之坚。
只听一声脆响,几颗乳白的小牙应声而落。
凌霜铭倒吸一口冷气,只因他看到那倔强的小脸上,一双漆黑而亮的大眼睛慢慢泛起红晕,被涌起的水雾覆盖。
尽管有过照看雒洵的经验,他还是对这种场景束手无策,顿时陷入兵荒马乱中。
“嘘,嘘!别哭!诶,还真掉金豆啊!”
……
像是经历一场大战,直到后半夜小孩才逐渐平静下来。
到了晚上,阒寂谷底寒气愈发砭骨,呵出口白雾都能顷刻冻成冰棱。
这年幼的孩子哭了多时,早就没了力气,此时只能青白着一张小脸,安静地瑟缩在石缝内。
凌霜铭的状况其实也不容乐观,他先是遭雒洵剜心,又被青冥宗打落深渊,能自行恢复意识已是奇迹。
绝大部分灵力都用来吊命,寒意便无孔不入地渗入骨髓,肆意啃噬这具脆弱到极点的身躯。
直到手足都冻得麻木,他才从凌迟般的痛楚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该寻些衣物御寒。
在储物戒里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才找出件陈年大氅。
凌霜铭犹豫一下,罔顾小孩的挣扎,将他一把揣入臂弯间,再将厚实的毛皮披风盖上,彻骨奇寒顿时消解不少。
本还在张牙舞爪的孩子,在被柔软的衣料裹住的瞬间,离奇地安静下来。
因凌霜铭身受重伤的缘故,这个怀抱其实算不上温暖,却隔绝了刀剐似的风。
鼻尖充盈着好闻的雪松清香,就连其中混杂的血腥都飘着淡淡的甘甜,让人难以自禁地沉浸其间,忘却一切恐惧。
原来世上除了母亲的臂弯,还有这样让人安心的地方。
别扭了一会,小家伙决定向凌霜铭示好:“喂,我救你一次,你也救我一次,我们扯平了。敢问兄台尊姓大名,以后做个朋友吧。”
被问到名姓,凌霜铭刚要下意识地开口,话到嘴边却喉头一紧。
他在这世间无亲无故,先是遭一手养大的徒弟背叛,又被倾注了满腔心血的宗门赶尽杀绝。这样的他,苟延残喘地活着,与死去其实无甚区别。
于是他听到自己的嗓音,先是如掺了砂砾,复又似清泉流淌,尾调带着说不上苦涩还是释然的笑意。
“凌……林决云,一介散修罢了。”
小孩煞有介事地作揖,学着家中长辈的语气道:“原来是林兄弟,我叫君犬子。”
凌霜铭,现在是林决云:“噗。”
他自有记忆来的数百年,还是第一次生出捧腹而笑的冲动。
日次可爱小团子,老气横秋起来真是要命。
“林兄何故发笑?”君犬子应当没少被人调侃,顿时垮下脸色,气呼呼地问,“我娘只起了这个乳名,林兄不满意?”
林决云几乎要将一身伤口崩裂,才把到嘴边的笑声憋了回去:“这名字别有雅致,甚好……你娘现在何处,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跑到这荒凉之地?”
君犬子听罢却没了头先的活泼劲,陷入长久的沉默。
林决云以为他是睡了过去,低头扯扯披风,想将人裹得更严实些。抬起胳膊时他忽然一顿,发觉袖角湿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