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云琢还是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这太奇怪了。
秦云盏有些不敢看他,忽然听见了一点儿微末的动静。
他猛地昂起头,发现不知何时,两只翠鸟已经并排站在了房梁之上,黑豆般的四只眼睛“咕噜噜”的转动着,一瞬不瞬的望着他。
秦云盏:“......”
众所周知,观澜就是师云琢的天眼。
即便师云琢人在招摇山,但放出观澜去,他就能了解到远在千里之处的情况。
这两只鸟原来没走,就搁这儿放风呢?!
那自己方才所做的那些......岂不是一点儿不落的都被看去了?!
秦云盏的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师云琢都知道,可他就是不醒!
他明明可以跳起来,像从前的无数次一样责骂自己,刻薄自己,亦或是让自己滚出去!
可他......不想醒。
为什么不想醒?答案......好像不算难解。
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就像你永远也走不进一扇紧闭的心门。
他做了突兀荒唐的事,也许唯有装睡才能维持他们之间最后那一层薄薄的遮羞布,不至于叫他们当不成师兄弟......
宛若做了坏事被抓包,又被戏耍,浓烈的羞耻感炸开,将他一腔热血肺腑搅和成了烂泥,秦云盏从头皮一直麻到脚底,事实上他宁愿师云琢此时醒来与他对峙,那他兴许还能嬉笑着说“自己一个不小心碰到了”亦或是“我开玩笑你不会当真了吧!”
现如今,他半点儿也不想逗留,甚至有种古怪的委屈感,掉头摔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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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台衣拿着祝媚娘的手指在新拟好的房契地契以及身份转让文牒上落下指印,转手将祝媚娘的尸体又扔进了后院的井里。
她轻勾手指,井下水声涌动翻腾,鲛人一族的控水御水之术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六界卓绝,祝媚娘的尸体很快应该就会沉到不知名的江海深处。
祝媚娘雇佣的那些钱庄里的伙计都精于计算,但混过江湖的委实没几个,澹台衣何等经验老到,拿着这几张文书对众人许以丰厚的佣金,又抓了几个敢于质疑的刺儿头现场收拾,赶出钱庄,杀一儆百,当即顺利完成了交接,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知道那位芳小姐成了名正言顺的仙市钱庄的新老板。
草草清算完了钱庄内务,澹台衣便从钱庄悄然离开,她带上今日购买的一些滋补灵药,前往住处。
她于仙市内有一处小小闲庄,布置的清雅,院内有个池塘,养了几朵睡莲在上面,水色清澈,她推门而入院内,却没有进那处看似整洁的房子,而是纵身跃入了池塘深处。
涟漪荡开,睡莲分开又合,一切归于寂静。
殊不知此时,澹台衣去往了她真正的洞府。
瑶泽洞府一片蔚蓝,深万丈,匿于东海之下,又凿嵌于寒冰之中,几根雕镂的灯柱托着莹莹发光的鲛珠,澹台衣只身踏入,抬手放下了风帽,露出一张倾城绝艳的美人面来。
年龄于她而言是全然可以避而不谈的模糊概念,鲛人寿命本就绵长,衰老的更是缓慢,更何况她生来就有几分龙血在身,力量更是强势,她一头长发及腰,在此处鲛珠的光照之下,是极瑰丽的蓝色。她的瞳孔也是一样的色泽,冰一样剔透犀利。
台阶曲径通幽,澹台衣走的熟门熟路,瑶泽洞府内寂静无声,她早已习惯,毕竟这偌大的东海还没几个生物敢轻易踏足她的地盘,她面无他色的走到尽头,居室内安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凝冰塌——当然,对于澹台衣而言是塌,此时此刻不如说它更像个容人的棺材,里面躺着一个人,因为身量修长,首尾都抵着塌缘,半点间隙也无,斜上方的悬石上盘桓着一条庞然水龙,此刻正低低的垂下龙首,宛若一个忠诚的守护卫兵。
澹台衣刹住了脚,眼眸倏地瞪大。
她眼睁睁看着那在棺材里静卧多年的“尸体”坐了起来,破天荒的露出了震惊骇然的神色。
“你怎么醒了?!”
“我也......想知道。”对方以手扶额,脊梁弓着,声音虚弱沙哑。
澹台衣呆了两秒,疾步上前。
“你醒了,那......那客栈里的你岂不是——”
“是不太好,看我的状态,大概在深度晕厥吧。”对方喘息说。
“怎么会这样?!”澹台衣难以置信道:“这么多年下来,他可从未出现过这般——”
“十之八九,还是因为你的好儿子。”对方冷不丁笑了一声,语调说不出是自嘲还是宠溺,“他可帮你的好儿子挡了六道雷劫呢。”
第97章
“他?”澹台衣幽幽的重复了一遍。
对方默了两秒。
“我, 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澹台衣环起臂弯,斜倚在灯柱之上,任凭那水龙亲昵的朝她的肩头游过来, “别搞得为我盏儿默默付出的人不是你一样。”
对方没有说话, 只是下意识的用手背贴了一下颊侧。
余温尚在, 少年唇的质感如烙印般挥之不去。
“六道雷劫而已,你当初破洞虚之境时受了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也没见你如何。”澹台衣道,顿了顿, 她沉然发问, “还是说, 分光化形之术分裂出去的,终究不是你。”
对方合上了薄薄的眼皮。
在醒来之前的须臾时刻, 他接受到了大量的记忆, 事实上记忆到来的顺序并非是完全依据事情发展的先后, 而是依据其造成的印象深刻的程度。
最先到来的, 是一个梦。
梦里, 秦云盏未着寸缕。
少年人仰躺在榻上,双手被制于枕畔,精瘦修长的身体被迫完全舒展开来,被汗水浸湿。他的脸很红,上下两瓣唇虚虚的张着, 呼出温热的湿气,眼底充斥着泪盈盈的媚气, 将平日里的那些耀武扬威盖的满满当当。
他好像是在一声声的喊“师兄”,腔调收着,却时不时高一阵低一阵, 带着又软又碎的泣音,湿淋淋的胸膛时不时挺起来,那道横贯左胸汝投处的伤痕无限放大,嫣红如血,叫人想撕碎了一分分吃进肚子里去。
......
非要说的话,其实他是被这个梦惊醒的。
显然,这个梦于师云琢的性子而言,堪称大逆不道。
但以师云琢那样寡淡又禁欲的态度,能做出这样的梦境......足见两人之间的纠葛早已融入骨血,非一日之功。
“怎么了?”澹台衣问。
对方怔了一下,回望澹台衣的眼神难免有些心虚。
“没什么,就是头有点儿晕。”对方说:“一下子想起太多事了。”
“不然你还是睡吧。”澹台衣说:“你总是不睡,他死了怎么办?”
对方:“......”
澹台衣说:“他死了,我盏儿不得难受死。”
对方迟疑道:“难受死恐怕也不至于,我觉得......云盏现在对我有意见,还不止一点儿。”
澹台衣诧然道:“这话从何说起?”
对方道:“方才我让观澜瞧着,你儿子的嘴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脸,然后他就很生气的跑了,知子莫若母,不如你帮我分析分析,这是什么意思?”
澹台衣:“......”
澹台衣:“我说我其实是让他去跟你道歉的,你会信吗?”
对方耸了耸肩,无奈道:“从前他羽翼未丰,我打着师兄之名压他管制他,让他一忍再忍,如今长大了,翅膀硬了,自然生出逆反心理,更讨厌与我肌肤相亲了吧。”
“小男孩总归会有点儿臭脾气的,你莫要放在心上。”根据这样的描述,澹台衣也不能凭空分析,不觉有点儿头疼,以手指按了按太阳穴,“你不如让那位跟他把话说清楚了吧,师兄弟之间哪有隔夜仇呢?吵嘴罢了。”
“我跟那位是单向通感,你又不是不知道。”对方无奈道:“希望他争点儿气,别把跟云盏的关系搞砸了。”
“没事儿,还有我在呢。”澹台衣说,她的眸中凝结出几分坚毅冷色,“大敌未出,自己人必不能先内讧了。”
对方的身形晃了晃,眼中的光开始涣散。
“我猜他大概要醒了......”他轻声道:“对不起,师娘,让你被迫隐姓埋名这么久,既不能与我师尊相认,也不能与云盏相认......”他喃喃絮语,双眸渐渐合上,复又陷入了沉睡。
他一共没有说几句话,脸色极其苍白,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烟消雨散于人间,他此时复又昏迷过去,澹台衣反而感到安心。
她走近了些,走到凝冰塌边,轻声道:“睡吧,睡了好,睡了才不会痛啊。”她长叹一声,“也亏得你不是一般人,敢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一般人哪儿能受得了裂魂分体的痛......”
她阖眸,脑海中浮现出血迹斑斑的梦回过往。
鲛人其实很少做梦。
但她的梦境逼真如昨,叫她痛彻心扉,在她的那场罕见的梦境里,她经历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是一个常年盘踞于东海深处的鲛人,偶然间会无聊的上岸去,看一看人世间的风光。
秦云盏是她在海边捡到的一个弃婴。
她并非群居动物,也从未养过孩子,面对这个玉雪粉嫩的婴孩,她破天荒的生出了几分好奇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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