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密码 (巫喵幽暗)

　　“没有同类”这几个字眼让金发男人瞳孔微微扩大，这种惊愕不再被缩减为转瞬即逝的幻影，停留于构造体脸上很长时间。
　　连他喘息的声音都变得更大了些。
　　就算是一台连续运行数十年的魔工机械，都需要人定期保养维护才能维持运作。制造指挥官的人赋予他需要洞察人心的细腻“感情”，V却因为他的独一无二，永远只得自己修复自己，抚平时间给他带来的冗余和错误。
　　“我来向你确认一件事。”拉法尔垫在男人下颌尖的手指轻轻摩挲那地方的皮肤，没有给V移开目光的机会，俯身道，“你需要‘人类’的帮助，还是‘我’的帮助？”
　　他明知答案，但仍然非常不客气地要这个男人亲口说出来。
　　“如果你这次只能选另外的人来解决你的问题，你还会让他寸步不离监督你么。”
　　沉默和回避不会让拉法尔善罢甘休，V对此心知肚明，即使如此，他也拖延了很长时间才出声打破寂静。
　　他的声线十分艰涩：“对我来说，让其他人意识到我真的存在不知名问题是极其危险的，尤其在即将跨越星域的这个时刻。”
　　偶像崩塌，权威不再，古往今来都是一场反噬极重的灾难。
　　拉法尔缓缓道：“我成了你的保险阀吗。”
　　“因为你不在乎‘指挥官’是否必须永远高于人类，无论我权威与否，正确还是错误，你都不会受到影响，这对我反倒安全。”半分钟不到的调整和平复，总是微笑的面孔又回到V脸上，他的回答无懈可击，“你在大学院时的辩论让我印象深刻，从那时我就知道，你正因坚信‘人类不需要构造体管理’，反而不会在未来对我失望。”
　　“你错了。”拉法尔声音生硬地打断他，“我对你很失望。”
　　V露出笑容，常常处于掌控地位的指挥官重新成为提问的那一方：“为什么，因为我从不认可你？”
　　“如果我有不得到你的认可也能自由选择的机会，那我当然不需要。”拉法尔不会让V拿回这场质问的主动权，不过他用的不是言语机锋，而是把长腿格进V自然分开的膝盖间，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更近了。
　　效果立竿见影，指挥官眉梢一动，身体明显试图后仰。
　　学生时代，还是“正常人”的拉法尔靠这张脸吸引过无数人的殷勤好意，那时他的冷淡还是可以接近的那种冷淡，因此来问他题解的下级生蜂拥而至，为了参加他小组课题的同窗要竞争上岗。他以前没有在意，但习惯于讲着讲着越凑越近，这时当事人的反应就异彩纷呈了，包括走不动路，说不出话，无法思考，智力瞬间清零。
　　拉法尔知道长相能给他带来的优待究竟几何，但他的成就和回馈早已超越了它。而现在，有些生疏于用外表震慑他人的拉法尔眼里的肃然被揶揄取代，红眸里神采熠熠，泛着被灯火温暖的水光，既给人以压力，也非常诱人。
　　他似笑非笑地问：“你想依赖我吗，V。”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所用的字眼但凡换一个，V可能就会顺势找补。但依赖跟仰赖不同，它的个人色彩太强烈，也有故意为之的暧昧裹在其中。
　　最终，指挥官偷换概念，用着无比镇静和克制的语调开了口：“我确实很需要你的帮助，这就是我想得到的东西。作为交换，到达新世界后，你做任何事的自由我都可以给你。”
　　“……那记住你说的话。”拉法尔没有把满意或者不满的神色摆在脸上，也不是没听出来V的躲闪，可是他却直接松了手，离开休息室隔间。
　　——没意思的回答。他心想。
　　刚走出来，乔端着茶杯迎上来，语气紧张兮兮：“您进去了八分钟。”
　　“是啊，八分钟能干什么？”拉法尔嘲弄地问道。
　　乔心里默想能干的事那可真的非常多，但他声色不显，确认上司衣服没皱没破、裸露出来的皮肤痕迹全无，神情和平时一样生冷，就把提起来的心重新放下了。
　　他心想副部长让他来果然是对的，有人在外面，就算指挥官想对部长动手动脚也要有所顾忌。
　　乔胸中顿时充满捍卫了拉法尔人身安全的成就感，眼前描绘出一副他日被醒悟的部长以及欣慰的副部长嘉奖的图景，想象力非常丰富。
　　拉法尔也懒得纠正他，从乔手里取过自己惯用的茶杯，重新坐回沙发，把白琉纸打字机放到腿上，单手开始敲字。
　　粉头发的年轻助理知道上司要工作了，也拿了杯茶坐到一边，安安静静不再打扰。
　　这个世界的人类想要施放魔法，咒语、施法材料和特定手势原本缺一不可，但聪慧的人类还在地表时就参透了这些玄妙力量背后更本质的东西，让原本仅能套用固定模式才可施展的“神秘”变得更为自由。
　　在法术极为简单的情况下，施法手势可以省略，在周围魔力充沛的情况下，材料也不是必要的，可以自行搭配的演算式取代固定的咒语，让法术更为千变万化，谁能写出更简洁、威力更强又更可控的术式，就将成为他人争相效仿的权威。
　　就像拉法尔在几天前的作战中改良了骸爆的术式，研究院马上就表示想收入专题一样。
　　骸爆的演算式已经相当复杂，拉法尔那时却也不过随手一写，而这次他让助理特地带来辅助演算的打字机，可想而知他准备用在V身上的那个监视法术的复杂程度。
　　拉法尔放下茶杯，从外部脑调取《法拉契协律》当中指挥官躯体材质的资料，他仔细对照，伸手抚上打字机键盘，在清脆的富有韵律敲击声中，插入这台小型魔工机械中的白琉纸沙沙移动，复杂的术式由此落在纸面。
　　新法术的缔造即使是拉法尔也不可能一气呵成，他偶尔停下，把刚写了几段的演算式扔在一旁废弃掉，昂贵的纸张雪片似的覆盖茶几，很快落到地上。
　　很少有人会用如此浪费的方式对待白琉纸，这东西造价高昂，有级别配额，除非像拉法尔这种在研究院拥有无数出成果的课题小组，每个月只能领到寥寥几张。
　　乔捧着茶杯，出神地看着工作中的首席，暗叹这极少数人才能看到的绝景。
　　编写法术时的拉法尔是放松且神情和缓的，在白琉纸包围下身上仿佛蒙着一层光，这种不为外物所动的专注力反倒让他嘴角泛出微笑。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在金属按键上不断跳跃，敲击的动作不是生硬的回按，更像一种力道稳准的抚摸，跟手术台上犀利精确地操作器具时又很不同，就像按在人心间一样，乔看着看着居然脸红了，连忙拿茶壶挡了挡。
　　恰好这时，一张刚从打字机里吐出来的白琉纸飘到乔脚边，他低下腰捡起来，看上面密密麻麻的演算式。
　　“看出我写的是什么吗。”
　　拉法尔的声音响起，在让乔给他添茶的间隙中问。
　　粉头发的助理连忙摇头，推辞道：“看不出来。”
　　“那就仔细看看，告诉我你看懂了哪里。”拉法尔说完，身体后倚，嘴唇含着茶杯杯沿，把这场问答当成了暂时的休息。
　　乔只好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非常迟疑地说：“您在基于皮肤传感的原理写一个新的法术吗。”
　　“很好。”拉法尔很少赞许别人，即使是给予肯定也是平平淡淡的，“只从三十行演算式中看出这一点，你已经比很多专门研究法理的人要强了。”
　　乔掩盖自己的雀跃，嘴上说：“不不，法理研究室的大法师们那么厉害，我怎么比得上，而且我连魔法都无法使用。”
　　拉法尔不以为然：“会不会法术和研究它的原理无关。旧世界那五位神匠只有两个有法术天赋，带领幸存者来到深空的纽特·法拉契也不是施法者。”
　　知道乔会惶恐地表示“我怎么能跟神匠相比”，拉法尔在氤氲的茶香中先一步道：“你能在自己更擅长的领域大有可为，为什么不去考试。”
　　乔只得冒着生命危险小声说：“因为当您的助理比较清闲。”
　　像拉法尔这种对工作严格要求、业余时间也必须用于做研究提升自己的类型，理论上应该无比厌恶那些心里只想轻轻松松的年轻人。可是他没有因为助理诚实的坦白而冷嘲热讽，反倒说：“没有法术天赋的人大学院毕业条件是有优待的，可你还是拿了四环，被分到医疗部后工作虽少，却也用下班时间研修过不少法理课程。”
　　拉法尔是乔的直属上级，有权限查阅对方申请过那些研修课，即使他的助理喜欢藏着不说。
　　乔有些赧然，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
　　拉法尔的随口一提毫无目的，所以最后他只是用平淡的语气说了一句：“你如果喜欢别的工作，大可以提出申请，不用因为过去的事担心。”
　　乔快速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开始低头帮部长整理茶几和地板上散落的纸张。
　　即使它们基本已经散得乱七八糟，可乔还是能准确无误地排好顺序，半点不差。
　　拉法尔把打字机重新抱回腿上，算了算时间，他可能还要再敲两个小时才能初见成果，赶上V所说的期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