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顺:“我……”
温励驰:“你……”
两个人的声音都很轻,可段顺受惊似的撇开了头,紧张得像一只炸毛的猫。
“你盯着我干什么?”温励驰先发制人,语气很平静,“最近这段日子……”刚开了个口,突然欲言又止地踟蹰了,真奇怪,他静静地想,居然有一天,他会畏惧从段顺那里得到一个答案。当然,他还是坚持把话说完了:“我发现你总偷偷看我,你在想些什么?”
话一说完,温励驰当下有点儿后悔,马上觉得自己不该这么问。
段顺会被他吓到。
可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段顺的那一眼,他一抬头撞进去的那一眼,他这辈子都没在段顺的眼睛里看到过那么浓烈的感情,像是爱,又像是怨,纠缠在一起,透露出一种湿漉漉的疲倦,就好像段顺心里塞着团湿棉花,不舒适,但填得密不透风,那是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他盯着把嘴唇咬得发白的段顺,略紧张地捏着筷子,他想听段顺解释,他必须逼出段顺的解释,他知道自己在段顺心里,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那团让段顺空荡荡的心感到圆满的棉花,还是那阵淋湿段顺的雨。
第43章
这栋筒子楼,起码有二十年的岁数了,只要有人在里头走路,楼道里的墙灰就摇摇欲坠。温励驰上楼的时候吃过一次亏,下去的时候就学聪明了,不再贴墙,而是挨着另一侧的扶手,轻手轻脚地沿着狭窄的楼梯往下走。
说是挨着,其实也只是离扶手稍微近一点而已。这个被城市遗忘的破旧角落里,任何东西,除了段顺碰过的,他全都嫌脏。那些脱漆的木凳,豁口的茶缸,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为什么段顺拿拣过,擦过以后,他就全部坦然接受了,或许觉得那些破旧玩意儿脏只是他的心理作用,又或许他是觉得段顺干净。
刚走出楼道口,身后的铁门里突然传来噔噔的下楼声。
“少爷!”是段顺在后头喊他。
一个转身的功夫,段顺离他已经没几步了,身材高挑却过分瘦削的beta,手上正挽着他的风衣,脚步原本是匆匆的,见他回头,突然就踟蹰在了原地,平静的表情也变得颇拘谨。
“外套忘拿了……”他看见段顺缓缓地迈了几步,隔着一米远的距离,怯怯地伸出皓白劲瘦的手腕,将衣服递过来。
沉默,又是一阵沉默。
两双眼睛对视着,一秒钟以后,是段顺先承受不住的率先别过头。
秋日没什么温度的太阳底下,温励驰无言地在伫立了几秒钟,他的心潮仍旧未平复,仍未从几分钟前那间狭窄的出租屋,他问到段顺的那个问题时,段顺给予他的回答里缓过来神。
那时候,段顺也像这么紧张,小球早在两个人气氛不对劲的时候就离开饭桌躲去客厅看电视了,餐桌前只剩他们两个沉默对坐。段顺的面色有点惨淡,几次三番地欲言又止,他也并不作声,就那么耐心地等着,从头到尾没开口催促。商业谈判时,适当的沉默和等待总能让他得到合作对手意想不到的让步。
他知道自己什么表情最吓人,于是摆出来,他也知道段顺正在努力地捂着什么,但捂不住的,他坐在这里,盯着段顺,段顺不敢对他撒谎。
他确实猜对了,段顺在翕张了好几次泛白的嘴唇后,终于别过脸,自暴自弃小声喃喃:“看一天少一天……”
段顺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几乎小得听不到,但温励驰的耳朵一直很努力地竖着,所以听清楚了,“少爷,我一直以为我不怕,我以为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以前舍得离开,现在依然舍得,可我做不到,我真害怕……”段顺的头埋得很低,“我怕死,以前离你再远,我也总能得到你的消息,但死了,死了就什么也没了,我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再也睁不开眼睛看你,我太怕了,所以我想趁现在把你的脸记得深一点。你不喜欢我发牢骚,不喜欢我讲不吉利的话,所以我只能偷偷地。你别生我气……我就是老觉得,觉得我的时间大概不多了。”
温励驰仍自一言不发,只是牙关咬得紧了些。
余光里,他瞥到段顺飞快地抽了一张纸,看着是在擤鼻涕,手背却悄悄抬了抬,在眼尾揩了揩。揩什么呢,除了眼泪,还有什么东西需要躲着他擦拭?很小的一个动作,温励驰看在眼里,心中猛地一恸,覆在膝盖上的手掌下意识蜷缩起来。
段顺对他说舍不得,段顺舍不得的人多了去了,但刚才那么一段话,里头却既没有提到段叔,也没提到小球。
温励驰当时觉得自己的心就跟一把干柴轰隆一下被点燃了似的,死亡面前,段顺谁也没提,单单把他摆在了最前面,段顺最舍不得的,居然是他。不是幻听吗,这么琐碎的言辞,这么令人心动又令人心碎的话语,真的是他寡言的puppy说出来的吗?
有一瞬间,他甚至有种错觉段顺是在对他表白。
毕竟印象里段顺哪里有过这样向他示弱的时刻,他的puppy总是那么倔,眼泪永远流在被子里,从来不肯在他面前落一滴,就仿佛他只是个外人,一个只需要公事公办认真伺候的主人。
以前他经常为此气恼,气为什么段顺对他的羁绊和影响那么深重,为什么一举一动就能轻易改变他的心情,气段顺在乎他不够他在乎段顺多,气自己放不下段顺,但段顺却能把他放下得那么轻松,那样没心没肺,那样面目可憎。
可就在那一瞬间,段顺轻轻的一抬手,遮遮掩掩擦拭眼泪的瞬间,他突然就从段顺以前所有眷恋而胆怯的眼神里看懂了段顺的心情。
一起长大的那十多年的感情,他这样感情不丰沛的人都割舍不下,都觉得可惜。惋惜到,即使段顺做了错事,严重到甚至过了五年那么长的时间他依旧觉得那桩丑事是逾越他道德底线的事情,可能怎么办,他就是会无法自拔地心疼段顺,他就是心甘情愿地要伸手去管段顺,像爱家人,爱手足,爱爱人那样珍重。
滚滚红尘里,连他都不可自控地被迫迷失了方向,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更何况段顺。
会在他伤感的时候惊慌失措的紧紧抱住他安慰他的段顺,在重逢以后他屡屡口不择言的沉重指责下委屈得红了眼睛的人,这样柔软敏感的人,爱护他难道会比他爱护对方少吗?他怎么就敢那么武断的下定论?
过去的好几个月,他一直表现得很冷静,很平和,努力把一切粉饰成五年前的模样。他把段顺的所有不堪过去全部接纳,全部宽容,直到段顺坦白自己的逞强和畏惧之前,他一直是这么觉得的,他觉得自己不管是做主人还是做朋友都已经做得特别不错,谁还能比他做得更好?
可事实是什么呢,事实是他心底里,或许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大概一直都在怨着段顺,而且几乎不加掩饰。段顺肯定比他更早发现这件事,否则怎么会害怕在他面前露出脆弱,怎么会对他任何的指示都百依百顺,他指东段顺不敢往西,他随口一句来公司,或者去送花,段顺一句反驳都没有,完全对他的操控欲照单全收。
他不喜欢段顺抱怨,段顺就天天朝他笑,他不喜欢段顺愁眉苦脸,段顺就天天说自己很好,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好。
他自认为容忍了一部分的段顺,可段顺,深陷病痛之中的段顺,又何尝不是在强打精神容忍一部分的他?
他就是在那时候知晓了他好奇,想迫切知道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段顺空荡心里的那团柔软棉花是他,那场淋湿段顺的雨,同样也是他。段顺的慰藉和牵挂是他,压力和委屈同样也来自他。
午休的当口,无人的狭窄小巷里,温励驰深深叹了口气,微微张开了手,“过来,”他轻松地微笑了一下,好像这件事已经想了很久,终于有机会,有借口实行,“少爷抱抱。”
段顺的眼睫毛颤了颤,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温励驰一眼,温励驰确实是在对他笑,没有半点责怪。
“你还要让我在这儿傻站多久?”温励驰开口催促,段顺这才回过了神,一步并作两步,小跑到温励驰面前,“少爷,”离了只剩半步远以后,他止住了脚步,腼腆又乖巧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似的,就那么呆呆望着温励驰。
“唉,”温励驰似乎对他的笨拙无可奈何了,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把他摁进了自己怀里,“这么笨,下雨的时候知道要回家吗?”
“啊……”段顺被动地傻傻靠在温励驰的胸口,像一根歪倒的柱子,或者冻僵的咸鱼,温励驰还有心情跟他开玩笑,他忍不住想笑,“知道的,还能自己打伞呢。”清浅的独居石往他鼻腔里钻,温励驰动情了,是种不含欲望的情动,他闻了出来,霎时间,才终于有了点实感,这一关,算是让他蒙混了过去。
温励驰吃软不吃硬,他早知道,但他不知道,他急中生智掉的两滴眼泪,竟然会吓坏温励驰,竟然会让他家少爷触动至此。
怎么跟做梦似的啊,段顺既心虚又欣喜,一边后悔拿自己的病情博同情,一边喜滋滋地想,原来他在意我,这样在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