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并不愿跟你们走。”曲莲淡淡回道。
严雪枝颤颤巍巍站在江澜的剑上,身边罡风猎猎。他一个凡人,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再加上他又目不能视,本应该惶恐惊骇,可他满心惦念着阿玄的伤势,此时连身旁人的对话也听不进去了。
曲莲偏过头,他的面容总是沉静又温和,此时难得染上一丝感同身受的悲悯,“几位小公子,人生在世应当懂得,人各有活法,是非无定论。你以为的好未必是他人眼中的好,最忌便是狂妄自大,为他人做决定。”
语毕他抬眼望向浩然正气的云天宫。
天尊,哥哥,你们以一己之力为九州万民做了决定,以一己之论为天下定是非法则。时至今日,他仍然不能苟同。
他伸出手,在指缝中看那万丈金光。
终有一日他要将这尊伪神从神坛上拉下来,还世人以直视太阳的自由。
春草阁仁心堂大门紧闭,内里灯火通明。
在座各位数秦远峰品级最高,着人通报之后带着曲莲、陆离、江澜和严雪枝进了门,三位小辈吃了闭门羹,只能愤愤不平地抱怨。
严故闻踮着脚伸长脖子往里看,李鸿飞拍了拍钟夔的肩膀,“别忘记你自己也受伤了,快坐下来歇歇吧。”
钟夔失魂落魄。
他如今十五有余,放眼九州仍是寂寂无名。那个他恨之入骨的男人早在这个年纪已在金沙关上阵杀敌了。
五年前,涤罪洲镇恶卫将宇文纛扭送入狱,他毕生的信仰倒塌。原来那一座屹立在他身前的山峦并非亘古不变的,也会崩塌。他至今仍然清晰记得宇文纛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往日高大挺拔的身躯被人按得低了头,往日容光焕发的神采悄然无踪,只有蓬乱的发和一双血红的眼,嗫嚅的嘴唇仿佛还要再叫他一声阿夔。
从那天起钟夔便知道他要迅速成长起来,成长到顶天立地,才能摆脱那个男人的背影。
云天宫代替了父亲成为他心中不可逾越的高山,他拼了命往山顶进发,可是每一次宇文纛拙劣地跟在他身后护他周全,他都觉得胸闷气短,仿佛这一生也无法逃离这个诅咒。而今夜,他第一次对一直深信不疑的云天宫产生了怀疑。
那个怪物……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仁心堂内,殷雪鸣仔细为昏迷的阿玄剔除腐肉,宇文纛拧着眉头在一旁紧紧盯着,殷雪鸣的副手在为他疗伤。
他将阿玄带上云天宫着实费了一番工夫,毕竟那符咒厉害得很,他只能靠蛮力与之相抗,二人不分伯仲。只不过阿玄一心想要杀了宇文纛回去找他的严雪枝,宇文纛却是想救他,谁会吃亏一目了然。
好在符咒抵挡不了药效,宇文纛将人按住生生喂了一颗迷药,阿玄才终于陷入昏迷。
严雪枝睁大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光源处,双手轻轻地搭在阿玄的腿上,半点不敢用力,颤抖着问道,“大夫……他……他怎么样了?”
他没见过世面,自然不知道云天宫的品阶,像个没见识的村人只知道叫大夫。
医者仁心,殷雪鸣当然不会怪他,反而抽出手来看了看他的眼睛,当机立断道,“这位公子的眼睛可以治,朝晴,叫人拿药来。”
严雪枝回过神来连连推拒,“不必不必,我这样就挺好的,求求大夫救救阿玄就好。”
殷雪鸣温和地笑了一声,“不收银子。相逢即是缘,我们行医的能多救一个都是一份功德,公子就当是为我们积德。”
他都这么说了,严雪枝还是局促地推拒,甚至脸都吓白了,两颗浑浊的眼珠在眼眶中不住颤抖。
“你是……怕见到他的样子吗?”曲莲小声问道。
严雪枝一颤,惶然低下了头。
“你看不见的时候能爱他,为什么怕看见了反而不爱了呢?无论你能不能看见,他始终是那个模样。”曲莲轻轻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他受了很重的伤,你不想看看他吗?若你重见光明,往后也可以更好地照顾他。”
“……”严雪枝挣扎片刻,忽地仰头冲他惨然一笑,“这位公子,方才阿玄伤了你,你不怪他?”
曲莲摇头,“他只是想保护他爱的人。”
严雪枝闻言也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可惜仍是苦涩,“我确实……怕。除此之外,公子想必没有想过,如果我不是个百无一用的瞎子了,我有什么理由不侍奉老母,而是与这副模样的他待在一处呢?”
众人哑然。
殷雪鸣默默为阿玄剔净了腐肉,那小刀当啷一声落在银盘里,严雪枝抬起头,却听他边擦着手便说道,“这招式真的狠毒啊。这些天他伤口会再长出新肉,也都得剔净,直到不再腐烂为止。”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宇文纛一眼,宇文纛羞愧地低下头。
严雪枝急出一头热汗,“怎么会这样……大夫,大概要多久才能好呢?”
“少则七八日,长则十余日吧。”殷雪鸣安抚道,“不过伤者身强体壮,有我们春草堂在旁看顾,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要受些皮肉之苦。这些日还劳烦家属在侧一并看顾了。”
严雪枝听闻自己可以留在此处,顿时心安了许多,可又突然想起阿目还在家中,几人斟酌片刻还是承诺即日便把阿目也带上来。
殷雪鸣在盆中洗净了手,以布巾擦干,温柔地搭在严雪枝的手腕上为他把脉。“严公子,这些天你也可以好好想想,若愿意接受救治便知会我们一声。你的眼盲在九州算是大病一场,在云天宫却不算什么,即刻便能好的。”
“即刻?”严雪枝攥紧了衣袖。
“我叫弟子去配药,你服下后一炷香时间便也好了。”
严雪枝没有犹豫太久,他紧紧抓住殷雪鸣的袖子,“大夫,我愿意接受救治,你救救我吧!”
不多时药被端了上来,严雪枝眉头不皱地一饮而尽。他眼前被蒙上的布条,自己的心跳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一下,一下,鼓噪地捶打着他的胸腔,回荡在他的耳边。
看不见时他能肆意拥抱他的爱人,可等他恢复光明了,他真的还能心无芥蒂吗?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蜷曲,颤抖,他一遍遍在脑中刻画阿玄可能的模样。那些棱角,那些不堪的伤口,他都曾以手指细细描摹,最坏、最坏也不过是……
“严公子,别怕。”曲莲轻轻按住他的肩膀,“你怕的是你的幻想,怕的是一副躯壳,一张皮囊,你不该怕他的啊。”
视野渐渐点亮,清晰,终于殷雪鸣解下布条,却发现严雪枝双目紧闭。
“他在哪里?”他像一只初生的鸟雀,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我想……我想第一眼看到他。”
殷雪鸣引他来到床边,阿玄脊柱畸形,不能仰卧,殷雪鸣将他摆成一个侧卧的姿势,肋间伤口朝上。严雪枝颤抖着双手小心地摸到他熟悉的双腿和手臂,仔细避开他的伤处,来到他的脸边。
他惶恐地、虔诚地慢慢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野兽的脸,头发蓬乱,犬牙交错,脸上仍有细细密密的伤口。
即便如此,那根突兀的脊柱仍然从他的乱发上露出来,那当真是森森白骨,看着吓人又恶心。
陆离头皮发麻,生怕严雪枝尖叫一声要逃跑,那正遂了严故闻的愿,刚好把他带回青城。
可严雪枝却笑着落下泪来,轻轻地抚摸阿玄乱蓬蓬的头发。他不是没尝试过给他打理,可不过一两个时辰又会变成这副模样,曾经他摸在手里觉得天真可爱,如今看到了也没有丝毫变化。
他不敢碰阿玄脖颈后和腰间的伤口,却将那些痛楚清清楚楚看在眼里,他本不相信世上有真正的心意相通,可脸上灼热的泪告诉他,有。
世人无情,爱人却能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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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雪枝和阿玄的戏份就差不多杀青啦,其实这个副本看似是在讲江澜,其实是在讲他们,看似是在讲他们,其实是为了引出宇文纛的故事hhh
洛荧马上要掉马了,我酝酿一下~
第80章 捌拾
[捌拾]
日头中升,春日阳光并不狠厉,伴随微风阵阵洒在众人肩头,为大地披上一层金衣。
仁心堂紧闭的门终于开了,将三名少年从睡梦中惊醒,殷雪鸣推开门走出来,其余几人紧随其后。
严故闻最沉不住气,上来就问,“殷阁主,那个怪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什么会长了……那么个东西?”
江澜深深地看了殷雪鸣一眼。方才在屋中所见所闻让他对这位殷阁主有不少好感,不知他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殷雪鸣恰好也在看他,江澜心中咯噔一下别开头去,只觉得如今人人都知道他身上的秘密。
殷雪鸣停顿了片刻,继而答道,“他是人。只不过生来畸形,想来因此被人当做怪物丢弃山中,才养出这么一身野兽习性。”
“生来畸形?”江澜咬牙切齿,“殷阁主确定?”
“我……”殷雪鸣不回答他,反而问道,“这位公子不赞同我的判断?那请问你觉得是为什么呢,你又能确定吗?”
这便是云天宫的态度了。
或许是早有预料,江澜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愤怒,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