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洛荧也不想打搅他,接过半干不湿的帕子收好,脸上的热度还没下去,被太阳一晒就更烫了。
“这里好美啊。”曲莲双手背在身后绞在一处,双眼十分孩子气地转来转去打量着宁府。
那是自然,玉映山庄算上外门外姓弟子的寝居占地足足百亩,又素来自诩为风雅之士,园中亭台楼阁俱是经过能工巧匠精心设计,看上去雅致清远,实际上都是白花花的金银砸出来的。园中假山怪石崎岖成趣,古木葱葱蓊郁,在地上洒下层层凉荫,其中只隐约有金斑跳动。
“曲莲。”
洛荧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叫他的名字。
曲莲回过头,有些讶异。
“你不傻。”洛荧捉住他的手腕,静静地把了一会儿他的脉,又抬手摸上他的脸,依次按过他几处穴位。
本该心如止水的,洛荧却不合时宜地想道,他的脸好软啊。
曲莲很乖,一动不动地任他搓圆揉扁,笑出一口白牙,“我是不傻啊,跟你们说了一千次一万次了。”
洛荧收回手垂在身侧,不自在地搓了搓指尖,“你来云天宫之前都在鄞山吗?你师父是怎么样一个人,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性子。”
“师父……”曲莲两道淡淡的眉轻轻拢起,“师父是个很严厉的人,但是待我很好。我从前都在山上,除了师父就没见过其他人。我住在一个小院子里,每天喝山上的泉水,吃些草叶,整天和山上的白鹤雪兔玩。所以人世间这些东西我都没有见过。”
“从未下过山吗?”
曲莲摇头,“之前……从未下过山。”
洛荧欲言又止,先问了个别的问题,“那后来为什么下山了?”
这次曲莲想了更久,久到眉心都拧得累了,他才恍然大悟,“因为我和师父吵架了。”
“吵架?”
也不奇怪,这些日接触下来他也有所察觉,曲莲虽然看上去性子软没脾气,实际上却是个认死理的人,遇到自己坚持的东西是寸步也不会让。而且他似乎天然对一些世俗的尊卑秩序无感,那么即便是顶撞师长也不算是什么怪事了。
“师父不让我下山,可我要下山。”曲莲猛地回过头盯住他,一双杏眼微微眯起,不待他再追问便道,“——下山找一个人。”
洛荧的嗓子莫名地绷紧了,“找谁?”
找你。
曲莲把这两个字咽了下去,怀疑地盯住洛荧将他翻来覆去看了好些遍,只觉得很奇怪。他从第一眼见到洛荧便觉得莫名的熟悉,以为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但洛荧……又不太像。何况他自己也迷迷糊糊的,许是记忆有损,不知是不是师父在从中作梗,总之他只记得自己下山是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一个人,但具体是谁,为何要找,他却想不起来了。
而洛荧好似对他也分外关注。
再三思量之下,曲莲还是退了一步,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抱起手臂,“哼,这就不能告诉你了。”
洛荧一口气被他堵回去不上不下,真是想把他吊起来打一顿。
他长吁出一口气,把刚才想问的那个问题问了出来,“既然你说在山上时只有你和师父两人,下山之后不久又很快遇到了陆离回了云天宫,那么请问,你的哥哥呢?他在哪里?姓甚名谁?”
像被什么东西狠狠一刺,曲莲头颅深处猛地一疼,差点膝盖一软跪下来。
“曲莲!”洛荧一把捞住他。
“哥哥……?”曲莲只是一个趔趄,很快站好,“唔,我确实没见过哥哥……可是……嘶,我只知道哥哥不在了。”
洛荧咬牙切齿,“你究竟是什么毛病,记忆如此混乱?等这件事情了结了,我带你回止水居请大夫给你看看脑子。”
听到“大夫”曲莲就打怵,尴尬笑道,“这、这就不用了吧……我猜应该是师父做的手脚。师父可小气了,他老人家就不想我下山,就算我下了山,他也要我办不成事。等我事情了结了回去跟他请罪就没事了。”
他说得分外轻松,仿佛只是个调皮的小孩离家出走闹一闹,在街上逛一圈玩够了回去还是恍如无事发生。
然而止水居不是死的,洛荧早就派人去鄞山查探过了,简直把这座山翻了个底朝天。
鄞山是一座荒山。
曲莲方才说的,小院、师父、白鹤、雪兔,都不存在。
鄞山屹立于琴州东部,琴州作为九州人口最多的州,鄞山竟然没有半点人迹,只因山下有一条天然小溪看门护院,溪底毒蛇流窜,山上毒草丛生,别说人,就连只老鼠的影子都没有。整座山死气沉沉,连日光都不愿眷顾,因此当地人都不叫它“鄞山”,而叫“阴山”。
侍卫将初步查探的结果呈上时,洛荧登时心生警惕,也许曲莲口中的师父是一位世外高人,在山上设下结界也未可知。然而侍卫们拿着司灵罗盘在山上踏遍了每一寸土地,都没有查到任何灵力波动。
鄞山确实是一座死山。
洛荧目光沉沉凝视着曲莲,他腕上戒环没有异动,他并未撒谎。那么他究竟是从哪里来的?白鹤、雪兔这两种生物,也决计不该出现在泓江以南的琴州。
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
曲莲静静享受了一会儿安然日光,回过头见洛荧仍一眼不错地盯着自己,对上他的目光才不自在地偏开头些许。曲莲不在意被肆意打量,他下山以来从来都是砧板上的肉任人掂量算计,不过他半点也不怕,也就无从计较。
“方才裴公子说宁二公子前些年去了,能给我讲讲吗?”
“自然。”洛荧三言两语掐头去尾地给他解释了一番。
宁老门主嫡子宁缙英年早逝,共有五子,长子宁广仲于昨夜罹难,次子宁广仁死在两年前,三子宁广任死得更早,算是年幼早夭,四子宁广仪才情其实不算出众,如今还在四处蹦跶,五子宁广佑也命不好,幼时生过一场大病坏了根基,无缘仙道。
宁氏起家立身之本就在一个“雅”字,先贤除了使得一手好剑法,还是一方雅士,九州文人尽荟萃于荥州清谈论道。然而不知为何传到宁广仪这一代时隐隐就变了些味道,先人的“雅”多是集聚竹林抚琴长啸,如今的“雅”却是混迹青楼寻花问柳……许多人明面上不敢说,心里多少有些不齿。
洛荧根本不屑隐藏自己的讥嘲之意,然而在提到宁二公子宁广仁时语气却稍稍缓和了些许,“玉映山庄纵横九州多年,不论是内门弟子还是外姓弟子大多都目中无人,可宁广仲、宁广仁这一对双生兄弟却是难得清风霁月。虽说他们也时常出入风月,严格来讲算不上端方守礼的君子,可在江湖人眼中也是潇洒之士,颇有风骨。”
尤其是宁二公子宁广仁,有大哥在上没有接承家业的压力,他便四处游历广交天下异士,也为宁氏乃至云天宫推举了不少贤才,出门在外很讲义气出手大方,颇有其祖父当年风范。只是这样一个神仙人物,终究是折在了一个情字上。
涤罪洲镇恶卫押送他赴往涤罪洲时有万千修士前来求情,御剑如雨密密麻麻围得水泄不通,入耳均是哭声,到最后连押解的弟子都泪流满面。
宁广仁是多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早就存了死志,当下便夺了身侧一人腰间匕首,鲜血溅了人一身,从万丈高空淅淅沥沥落了一场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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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荧:捏捏。揉揉。
陆离:你在干嘛?!
洛荧:咳咳,小傻子这个穴位长歪了,怎么这么难找。
第27章 贰拾柒
[贰拾柒]
宁广仁虽不用继承宁氏家业,但与宁广仲一母同胞,二人天资过人,修为在同辈之中出类拔萃,尤其和他几个弟弟相比可谓是鹤立鸡群。当时宁氏双生子美名世人皆知,风头无两,如此天之骄子一朝陨落,人道是死在一名妓子手上。
当时还没有挽花别院,蓟城作为九州第一大州首府,牡丹道入夜花市灯如昼,闻名遐迩的三大院五大坊就如春日百花一般争奇斗艳,引天下文人骚客流连忘返。宁广仁好友知交遍布九州,自然也时常做东设宴。
他及冠时便奉父母之命成了亲,妻子过门后常年抱病,一直无嗣,他也不如何在意,夫妻之间仍是相敬如宾。成亲四年后妻子过世,他也一直没有续弦,出入烟花之地时各色狂蜂浪蝶都直往他身上扑,可惜他既无心于风姿绰约的花魁,也不钟意清冷出尘颇具文采的清倌,反而沦陷于一位面容寡淡的哑女。
“这有什么奇怪。”曲莲听他这般分说,狐疑地瞥他一眼,“人生而不同,本不能拿来比较。”
洛荧被打断,淡淡瞥他一眼,“这世上才子配佳人,门当户对才是常事,宁广仁这样一位前途不可限量的世家子与那名哑女实在是云泥之别,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语气淡淡,胸口却如平白挨了一掌,尤其是眼前人正好是什么也不懂的曲莲。
他几乎可以想见,若有一日他真与这一事无成的小傻子成为一对道侣,想必旁人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