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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止水 完结+番外 (烟树小荞)


  但他渐渐地认了。这就是他的命。
  走上修道之路并非他的幸运,而是他命中咒诅。
  他认命认得死心塌地,也不想着报复任何人,这实在太好,以至于他在同辈之中心境超脱,平步青云,在裴逸舟还未卧病在床之前,他就成了天宫神侍,风光无两。
  他任由天尊进入他的心境,窥探他大小秘密,因为他知道反抗无异。
  天尊很满意,他这个人很简单,只有一个执念,且一目了然。
  天尊说,正好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一件事。
  镇恶卫把酩酊大醉的宇文纛押解到戒律堂,他的友人带荆氏和他不到十岁的儿子宇文夔上了云天宫,两人站在浩大殿堂中,吓得面如金纸。
  裴文喻也在场。他已不是当年那个落魄潦倒要依靠宇文纛才能活下去的他了,他不再是宇文纛捡回来的一条狗,反而是宇文纛如今跪倒在地,比他更像狗。
  春草堂弟子给宇文纛喂下解酒药,宇文纛懵懂醒来,支离破碎的回忆涌入大脑,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暴躁,继而如同被一盆冷水泼了一身,彻底醒了。
  那不是梦。
  “……爹?”宇文夔紧紧地抱住他娘,怯怯地看着他,“爹爹,你真的……真的杀人了?”
  “我没有……”一道天雷应声而来,宇文纛疼得龇牙咧嘴。
  远处云天宫钟声“当”地一声敲在众人耳边,立刻有人对宇文纛斥道,“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
  他在城中闹事,挥刀斩人时四下众目睽睽,百姓惊慌失措四处逃窜,当下三人毙命,伤者十余人,几人在送来云天宫的路上一命呜呼,几人仍在春草堂忍受削骨剔肉之痛。
  “怎么会……怎么可能……”宇文纛颤抖着去看自己满是血污的双手,“我怎么会……他们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我……我与他们无冤无仇!”
  澄霄长老悲恸叹道,“喝酒误事,没想到这样的惨剧也发生在了你身上。”
  不可能。
  宇文纛不敢相信。
  即便他是喝到神志不清,喝到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他根本无意伤人,他不是这样的人!
  可他每说一句,体内的天雷就愈发无情肆虐,戒律堂外传来雷声阵阵,镇恶卫将惨死之人的尸体都搬进来,“你看看这些伤口,这招式除了你全天下还有谁会?你还敢狡辩吗?”
  那些尸体死状凄惨,伤口之处无法愈合,都烂透了,化成尸水,宇文夔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我认得……是、是枯木逢春。可是枯木逢春是用来……用来降魔的,我从来……”宇文纛说不下去。
  是不是他杀红了眼,酒后连是人是魔都分不清了?
  是不是他这些年太过顺遂,以至于他自傲自大目中无人,才会犯下这种无可挽回的错误?
  “事已至此……”澄霄长老红了眼眶。
  若不是因为这件事,兴许下个月,宇文纛便可晋升为云天宫秋声阁阁主。
  “铁证如山,希望你能清醒面对,坦白认罪,不要一错再错了。”
  裴文喻从始至终揣着手远远地看着他,没有动作,没有言语。
  阔别两年,重逢已是物是人非。
  他记忆中的宇文纛仍在金沙关滚滚烈阳下策马高歌,眼前的这个实在不像话,一身血污脏得彻底,高大的身躯被打垮了,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都不敢抬头看自己的妻儿……好凄惨啊。
  他袖中的指尖轻轻摩挲,有些手痒。
  将英雄打落神坛,只需要几颗小小的药丸而已。神不知鬼不觉,就连英雄自己都不得不按着自己的头认罪。
  真是太可笑了。
  宇文纛那颗骄傲的头颅终于叩了下去。宇文夔瞪大双眼,泪水潺湲打湿了一片,撕心裂肺地吼道,“爹——!”
  “他不是你爹。他不是你爹。”荆氏死死地抱住他,捂住他的嘴,“他是个杀人犯……他不是你爹。”
  裴文喻笑了。
  也好。从今往后,宇文纛就属于他一个人了。
  再次相见是在涤罪洲了。
  不过短短半个月,宇文纛瘦得只剩一张皮。
  他像是整个人从内里死去了,感知不到外面的变化,也感知不到自己的肉体。半个月没有洗过澡,也没有刮过胡子,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被血浸透了的腥味,一种腐烂的恶臭。
  何况涤罪洲不会轻易放过他。
  涤罪洲的刑罚说起来公平,却也着实残忍。
  云天宫秉承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原则,罪人因为什么罪孽进来涤罪洲,就要他受尽同样的折磨。当然,不可能是在现世中,而是在一个名为百罪狱的地方。
  罪人一旦闭上眼就会进入百罪狱,无边无际的惩罚就开始了。比如宇文纛用枯木逢春杀了人,他在百罪狱中就会一遍又一遍地被人用枯木逢春杀死,周而复始。
  百罪狱中的一切与真实无异,每一夜宇文纛都像是真的死了一次。刀尖破开胸膛的剧痛,皮肉腐烂无法自愈的灼痛,旁人惊俱的喊叫,亲人的泪水,一遍遍地剔去腐肉仍要看着自己毫无还手之力地死去……
  他吃不下饭,也不敢睡觉。
  他变成一只惊弓之鸟。
  这可太好了,简直正中云天宫下怀,最好他在狱中不堪折磨静静地死去。世人忘性大,很快便不会记得谁是宇文纛,再过个百年,后人哪怕在史书上看到这个名字,也不知他最后一个字怎么怎么念。
  裴文喻出面,涤罪洲也要大开方便之门,他一路畅通无阻就见到了宇文纛。
  他打开牢门,遣人送来水盆,亲自为宇文纛擦拭面颊、身躯,又轻轻用小刀为他刮干净了胡子。
  宇文纛麻木不仁地垂着眼,直到裴文喻捧着他的头颅,叫了一声暌违两年的“大哥”,他终于抬起眼,眼中浑浊不堪布满血丝,塞外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日子一点也看不到了。
  “……”他的嘴唇猛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身上的痛苦实在不堪忍受,“我……是个杀人犯,不是你大哥。”
  裴文喻把他不再骄傲的头颅抱在怀里,“不。你永远是我的大哥。”
  宇文纛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世事难料,曾经被他一手捡来遍体鳞伤的少年如今已成了他的铜墙铁壁,因果轮回,无助哭泣的那个人变成了他。
  裴文喻是来带宇文纛出去的。
  宇文纛愕然,竟然苦笑出声,“我这样恶贯满盈的人……还能出去吗?我手上一共九条人命,另还有三人残疾,我百死难赎。如果我出去了,如何对得起那些枉死的人?”
  “是,你百死难赎,所以在涤罪洲中等死根本于事无补。”裴文喻平静而冷酷地说道,“不如以戴罪之身出去为九州做些应尽的责任。大哥,我知道这很难。你出去之后,所有人都会对你指指点点,你已跌落云端,不再是闻名内外的宇文纛了。如今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坐以待毙是最轻松的一条,你怎么选?”
  怎么选,宇文纛真的想一死了之。
  他情愿自己早早地死在金沙关外,死在御敌之时,恨不得回到那一日清晨把自己活活掐死,也不愿眼睁睁看着自己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更没有勇气出去面对千夫所指。
  “宛州是个孱弱的地方,赤练峡瘴疠愈演愈烈,云天宫命虞州银汉谷接管。”裴文喻握住宇文纛的手臂,“如果死在此处,世人只会记得你英雄末路,只会沦为万世笑柄。出去,还有一线生机。”
  宇文纛额角沁出细密汗水,他竟然怕了。他从前从来不会怕的。
  “阿喻……”他摊开自己的手掌给他看,这双手在发抖,“如今的我满心恐惧,我已经……我已经不敢拿刀了。”
  裴文喻狠厉地剜了他一眼,仿佛讶异于他的懦弱。他起身抖了抖衣冠,居高临下,一双桃花眼不再慵懒,锋芒毕露,“那你做我的刀吧。做一柄听话的刀。我让你挥刀你再挥刀,我会一直看着你……再也不会有意外了。”
  宇文纛凝视着自己的掌心,那股深入骨髓的颤栗慢慢地褪去了。
  他竟然觉得无比安心。
  宇文纛醒了。
  他躺在矮榻上,屋内一片漆黑。不远处传来绵长的呼吸声,他早已习以为常,是裴文喻。
  他竟然想笑。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对他而言说天翻地覆也不为过,然而他的怒与恨对于裴文喻根本毫无影响,今夜他安寝依旧。
  宇文纛的神情冷下来,吐出一口浊气,在心里认栽。他看走了眼,看错了人,裴文喻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他毫不设防踏入裴文喻设下的天罗地网,还像个傻子为他鞍前马后做了整整五年的狗。
  这样的主子,他不认。
  这样的神,他不认!
  黑暗如水一样淹没了这一隅,无人看见宇文纛眼中却燃起久违的焰火。他双目灼灼盯着手上的戒环,它多么美啊,如冰如玉,看起来像个易碎的玩物,不堪一击。
  上至天宫神侍,下至黎民百姓,所有人都知道云天宫戒环是世界上最坚不可摧的东西,从来没有人可以破坏它,除非剁下自己的手,谁也别想把它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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